墨西哥的双重暗夜里,是除我之外的另一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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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s días emmascarados”,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书名,无论翻译成哪种语言都是如此。因为“emmascarados”(戴面具的)修饰的主语,并不是某个人,而是无法被戴上面具的东西,如果译成中文,那么它的名字就叫做《戴面具的日子》。
这部短篇小说集出版于1954年,作者是个年仅26岁的墨西哥小青年,若干年后,这个曾经的小青年,已然跻身于西班牙语世界最著名的作家之列,可以坦然与加西亚·马尔克斯、马里奥·略萨和胡利奥·科塔萨尔比肩。他的名字叫做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如果你懂一些西班牙语,那么还会知道,“富恩特斯”(fuentes)是“源泉”的复数形式——就像这部略显简短的处女作一样,这个伟大作家的最初灵感,也都是由此,涌动成了日后瑰丽的魔幻之泉。
墨西哥的巴尔扎克
卡洛斯·富恩特斯(1928-2012),出生于巴拿马,父亲是一名墨西哥外交官,他从小就跟随父母辗转过许多国家,布宜诺斯艾利斯、基多、蒙得维的亚、里约热内卢……富恩特斯在拉丁美洲的各国首都城市,以“旁观者”的身份,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从 1934 年到 1940 年,富恩特斯的父亲被派往华盛顿。一家也迁居到了美国。富恩特斯上了当地的寄宿学校,英文也最终变得流利,在这期间,早慧的他已经开始写作,甚至还创办了自己的杂志(他老人家那年12岁)。
1938 年,墨西哥政府宣布,将外国石油资本全部没收,这就是震撼世界的“墨西哥石油国有化运动”。这段经历对富恩特斯影响很深,在美国体验到的强烈的敌意和歧视,迫使他不得不严肃地审视自己的祖国。另一方面,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墨西哥人”属性,从小接受西方教育的富恩特斯,从此更加亲近墨西哥(拉美)文明。
因为自童年时代起,富恩特斯就是一个“自由的局外人”,所以他并不像某些拉美本土作家那样激进,而是对拉丁美洲的落后现状,有着较为中立的观察和清醒的认知。所以他的作品,经常充斥着对拉美落后原因的探究以及强烈的忧患意识,对墨西哥文明冷冽的界外审视和渴望归属的热切诉求,构成了日后富恩斯特小说矛盾而深刻的双重主题。
16岁那年,富恩特斯生平第一次开始在墨西哥长期居住,他在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 (UNAM) 学习法律,之后又前往日内瓦高级国际关系学院深造,1957 年,他被任命为墨西哥外交部文化关系负责人。在外人看来,富恩特斯的未来似乎已没什么悬念,那就是继承父亲的衣钵,开始风光又轻浮的职业外交官生涯。
然而,富恩特斯并没有踏上这条看似理所当然的路。1959年,他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最明净的地区》(La región más transparente),因此一举成名,之后他辞去外交官职位,专职从事写作。
富恩特斯是继诺奖得主奥克塔维奥·帕斯(代表作有《太阳石》等)之后,墨西哥最著名的文学家,被称为“墨西哥的巴尔扎克”。
文字还需要什么吗?
富恩特斯将自己形容为一个“前现代作家”,除了笔、墨和纸,余者一无所需,他反问提问的记者:“文字还需要什么吗?”
这是一个深信文字力量的作家,在他笔下,短短的词句之间,就能令读者沉浸于最引人入胜的文学迷雾,百转千回。就像这本薄薄的处女作,在不足100页的纸页间,就变幻出风格各异、灵光闪烁的6篇故事。
开篇的《查克•莫尔》,是富恩特斯最为世人称道的短篇之一。
所谓“查克•莫尔”(Chac Mool),特指古典期中美洲全境的一种雕像形态。查克•莫尔是阿兹特克文明(欧洲殖民前的拉美主要文明)中最重要的神祗之一,象征着死去的武士、雨神以及神秘的活人祭祀。它同样象征着现实与超自然的交汇点,仿佛神祇的媒界体。明白了这样的背景知识,我们便能领悟这篇小说中绝妙的隐喻:
小职员菲利韦托,从二手市场买回一尊查克·莫尔的石像,将它放在自己家的地下室。接下来的故事变得越来越诡异,查克·莫尔竟有了生命,渐渐成了两人关系中的掌控者,随着查克·莫尔变得狰狞可怖,菲利韦托也被逼入绝境,蹈海自尽。然而,菲利韦托究竟是因为“成精”的查克·莫尔,才从正常变成了疯癫,还是他在已然疯狂的脑海里,虚构了查克·莫尔变石成人?
如果说,查克·莫尔象征着渗入墨西哥日常肌骨之中的传统文化,那么菲利韦托的疯癫和求死,是否意味着对传统价值认同的困惑与迷茫?无论是一种文明,还是这个文明之下的每一个个体,似乎都躲不过一个哈姆雷特似的难题:面对现代与传统、普世与特质,究竟是生存还是死亡?就像富恩特斯借助菲利韦托的日记所言:
“如果查克·莫尔变成人,说不定活过的几百年积压成一个瞬间,他也会被雷电劈死。不过这或许同时酝酿着我的死亡”。
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华丽吊诡的《佛兰德花园的特拉克托卡钦》,这篇同样以日记为叙述形式,讲述了主人公“试住”一座古宅期间的奇特灵异故事。这栋豪宅充斥着古老的艺术品和旧世代的气息,“我”也由此触到“另一个世界的表皮”,一个幽灵般的老太太神出鬼没,她“眼睛里没有眼睛”,目光里却又“伸向每一秒都无穷的旅途”,她不言不语,唇瓣间却有“最细微、最哀伤、最永恒、挣脱了一切动机的笑”。
“我”沉溺于这份笑容里,每日苦盼着老妇的现身,像极了一首如梦如幻的单恋曲。而在篇末,谜底也终于揭开,这位不知人耶鬼耶的老妇,正是墨西哥第二帝国被斩首的卡洛塔皇后。卡洛塔皇后是比利时人,她的丈夫、墨西哥第二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是奥地利人,他们都在内战中遭枪决。《佛兰德花园的特拉克托卡钦》所写的,何尝不是“外族入侵”的民族仇恨与“开明君主”的悲剧认同的矛盾?
我为谁写作?
富恩特斯曾说,自己讨厌那些从一开始就声称拥有“成功秘诀”的作家。开始写作时,他首先问:“我为谁写作?”
这种知识精英的社会责任感、危机感和使命感,也令他的关注点和思考深度,远远超越了墨西哥甚至拉丁美洲本身,而是将视域扩展到了整个世界的前途和对人类的人文主义关切之上。
例如《为麦利一辩》,看似是个荒唐炫技的文字游戏,实则在颠三倒四的逻辑与浮夸的论辩之间,是道德高地与话语权的无情争夺,更是冷战期间美苏两国争霸战的绝妙讽喻。《兰花连祷》更是奇思妙想,它以一种极为淡定的口吻,叙述了主人公穆列尔的尾骨上,开出一朵兰花的荒诞故事。在兰花的推动下,出现了短暂的个人狂喜与社会狂热,然而这份光环尚未褪去,兰花根就在穆列尔的体内,膨胀出一根致命的硕大木桩,令他瞬间四分五裂——这根致命的兰花,象征着有外力推动而建成的巴拿马运河,然而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若是将自身的命运,寄托在外来文明的植入之上,虽然也许能够享受短暂的华丽与风光,却免不了自身脆弱带来的多舛命运。
《发明火药的人》则是一篇辛辣又深邃的寓言,它对消费主义和拜物狂热的反思,在今天依然能令我们深思和警醒。一波又一波的抢购和生产狂潮,城市中充斥着“请用请用,消费消费”的广告语,最终愈演愈烈的消费主义,毁灭了文明所有的记忆,幸存者们退回到了一无所有的原始社会:
“宇宙里除了两颗星星、浪和沙,也没有任何家具。我捡起几根干树枝,摩擦,好长时间,噢,第一点火花……”
于是曾经的现代文明,重归到了钻木取火的原点,而这即将出现的新文明,在遥远的将来,是否仍会重走旧日的歧途?
所谓的拉文文学爆炸,在富恩特斯看来,是“四百年来拉美文学达到了紧要关口之结果”,而在这个关口,小说就成为总结过往教训的方式。富恩特斯以局内局外人的双重身份,徘徊于西方文明与拉美文化的双重价值之间,以最魔幻的笔,书写着最现实的题材。就像《查克•莫尔》中的菲利韦托与那尊复活的石像,在墨西哥的暗夜与黎明之际,总有两种相互敌视却依存互生、此消彼长却无法分隔的声音,倾诉着拉丁美洲甚至全世界的双重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