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绘人的全部深度
读罢别尔嘉耶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所思甚丰。“素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多部作品(即未曾看过任何专著评论,仅个人阅读),第一次接受如此庞大的评论叙事、如此全面而深刻地剖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内核的作品,可谓酣畅淋漓。
纵观陀氏其书,传统意义上的“现代主义”可谓少之又少。一切的叙事,都基于纯粹虚构的背景。读者很难将故事和历史上某一年、地理上的某个具体城市所对应起来。也许真正“写实”的地方只有圣彼得堡和莫斯科这双城罢。在叙事中,所有人物似乎无所事事;没有所谓的工作以及现实中的繁杂事务。但人们似乎都在某一瞬间突然开始为某件事、某个人所奔波。这便是陀氏其书展开旅程的起点。《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如两具蝼蚁的老太婆;《鬼》中斯塔夫罗金的降临本市;《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三兄弟齐聚老费奥多尔的家中······这就是人们突然开始像着了魔般,疯狂的起点。痴醉、迷狂,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精神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中浮现。似乎从这时起,所有人的“中心”便明朗起来。或是所有人为他奔波,或是他为所有人奔波。斯塔夫罗金、维尔希洛夫无疑是前者,是所有谜团的中心。甚至,整个《鬼》中的所有角色都是斯塔夫罗金的心之所现。莉莎是他内心中的高尚与豁达,沙托夫、跛脚女人是他灵魂中的温柔与良知,彼得鲁沙是他的极端与疯癫,列比亚德金是他的淫荡,利普京是他的无能······这个冷酷的人,这个风暴中心的人像雷电般辐射开来,深深地撼动了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城,甚至俄罗斯深厚的土地。这是陀氏的叙事动机。而阿廖沙,梅什金却是后者。阿廖沙是陀氏意图塑造的完整而真实的人的形象。星空下,他热泪盈眶,亲吻大地,发誓要永远爱它的一幕总在我心中回响。阿廖沙不断地去解开别人的迷,卡捷琳娜,格鲁什卡,佐西玛,大哥米佳等,都和他有过灵魂的交流。然而,他和伊凡的心灵对话才是永远震撼读者的片段。他挖掘出了伊凡内心的天使与魔鬼。
因此,陀氏的“现实主义”绝不在于“烟火气”或是“泥土味”,而是人本身灵魂深处的尖锐矛盾。一切善与恶,爱与恨,都纠结在心中,并如斯塔夫罗金映射到其他人身上一般,展开了小说一场又一场看似荒诞却又真实的叙事。因此,陀氏不是记录者,而是预言者;不是教育家,而是革命家。所有抽象的篇幅似乎都成为了关于未来的深刻洞见与审查。
“人”永远是陀氏作品的绝对中心。他绝不抹杀人之个性的一分一毫。宗教大法官所阐述的如牲畜般将人统治的图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惧怕的平等所带来的专制。他借希加廖夫之口点出惊人之语——“我的开始是绝对自由,我的结束是绝对专制”。这是陀氏对那个时期所有一切革命,一切社会主义,一切无神论的猛烈抨击。然而,我们不能以保守分子或是反动分子的定位去考察陀氏。他并非崇拜腐朽传统之人。相反,他控诉统治阶级的无限腐朽,他解释社会中的人心惶惶,他洞悉所有东正教传统的世风日下。陀思妥耶夫斯基关注底层人物的命运,渴望人的救赎,渴望人与基督新的和谐从而发挥人最大的价值。他借这些冲突来展现所有的文化中的混乱。因此,陀氏绝不是虚无主义者。所有作品的结尾并非将人烂在深渊里,而是赐予希望,将救赎摆在最崇高的位置——斯塔夫罗金的自戕,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流放,米佳牢狱之灾,伊凡的自首等等。尽管法律秩序无法探测人的内心,但所有这些风暴眼似乎都经历了挖掘自己并救赎自己的过程。这就是陀氏的苦难哲学。
因此,似乎很难称陀氏的小说是优秀的“文学作品”,但绝对是无可争议的现实主义巨著。这是关乎未来的现实主义,是存在于你我心中的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