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谈四则
契诃夫戏剧随谈四则 一、 《万尼亚舅舅》里,万尼亚对列娜的喜爱,是对自己生命的补充。在第一章里,他一直不敢正视生活,用经院哲学迷住自己的眼睛;他眼里的列娜是一个无所事事、对人类漠不关心、也不进行哲学思辨的女人——这正是他所祈望的。「看看她走路的样子!就连她散步时候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漠不关心的味道。真迷人!太迷人啦!」通过肯定他人来否定自己,这种事情太常见了。 这样的人物在会让人想起《三姊妹》里的屠森巴赫,他有着养尊处优的少年时光,可这给他带来的空虚多于满足,在这种情况下他频繁地想着去劳动,梦想用踏实的汗水填补自己空虚的心。我相信相当多空虚的知识青年都有这种体会,在浮空的生活中,某一刻突然想要去劳动、去搬砖、去流汗……虽然他最终没有做,正如我们也没有这么做。但是,停留在口头的激情,也是真实的激情。在屠森巴赫的想象里,「工人们睡觉一定是很香的。」履虚久了,对踏实的生活多么向往啊。 屠森巴赫对劳动、对工人的向往就好比万尼亚对列娜的祈望,都是对自己空虚生命的一种拨乱反正。 二、 「海岸上,生长着一棵橡树,绿叶丛丛……树上系着一条金链子,亮铮铮……」玛莎在威尔什宁离去后唱了这首歌,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前面一直在「隆-咚-咚!」、「咚-咚!」原来是在对歌,我真是太迟钝了。前文不断用歌词的应答来暗示玛莎与威尔什宁精神上的契合,拟声感叹词的哼唱既不张扬,又能暗通情愫,很适合带着一丝不道德意味的爱情(毕竟玛莎有了丈夫,而威尔什宁也有了妻儿)。告别时,玛莎悲伤、断续地唱完了全歌,真令人大恸! 哪一种爱情是可取的呢?在《三姊妹》里,库利根几乎是崇拜着玛莎的,可这只会叫她厌恶;玛莎和威尔什宁可能是精神上最契合的一对,却又碍于地域和道德的阻隔;安德烈爱着娜达莎,可是又常生然疑之心,忍受不了她的庸俗;屠森巴赫如果决斗胜利了,他是可以娶得伊里娜的,可是却永远得不到她的爱…… 爱情,是《三姊妹》中另一重不可抵达的「莫斯科」。 三、 「但是现在呢,过去的一切,都已经不合时宜了,而所留下来的一个巨大的空位置,直到目前也还没有一样东西区填补;人类正在热情地寻找着这种东西,当然,人类终会把它找到的。啊!只希望赶快能找到啊!」威尔什宁对美好未来的坚信,在《三姊妹》中和契布蒂金的怀疑主义是双峰并峙的。 契诃夫在书中常常流露出对时代断层的感慨,旧的时代已经过去,新的时代尚未到来,我们就处在这个裂隙中。「这地面上不久就要再也找不到忠实、纯洁和自我牺牲了。」对于过去他无比怀念,却清楚他们是回不去的了。伊里娜悲戚地说「莫斯科,我们是永远、永远也去不成了……我看得很清楚,我们是去不成了。」《三姊妹》中的莫斯科,《樱桃园》里的樱桃园,都是对古老美好生活的象征。对于未来的态度呢?他对未来是有美好祈盼的,而这祈盼又几乎是悬空的,即使他对当下的认识多么透彻,我们都找不到当下与未来的关联,他一直都在——「相信」。如果有关联,这唯一的关联恐怕就是「相信」了。而又正因如此,正因无理性的悬空,他的文字获得了一种近乎宗教的圣洁感(也许还要加上人物受难的自觉)。索尼雅篇末对万尼亚说的话多么圣洁啊!请再读一遍、再读一遍!哎,真是可叹,因为我们正生活在威尔什宁所梦想的一二百年之后。遗憾的是,那个「巨大的空位置」,现在越来越大,且从未被填满过。 「明日我怕没有像你预言的美。」(黄伟文《哲学家》) 四、 契诃夫的戏剧本质上都是小说,他戏剧里的丰富性足够喂养后世五百年评论家的嘴巴。他笔下的每个人物都值得一谈,因为这些人物不仅拥有「性格」(通俗小说也有,甚至更鲜明,因为这个性格只是符号而已,是空壳子性格),更拥有一套「稳定的三观」。他探讨很多宏大的命题,关于时代、关于人性,却都没有粗疏的毛病,而是人物肺腑里流出的。任何曾经思考过这些问题的读者,都能感受到里面的生命的热诚。 他的指向性既不单一也不明确,而是混沌的丰富的。这不是典型的戏剧、传统的戏剧。他没有一个结-解的结构,也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各人只是因缘际会在这个舞台上走过。所以,情节对于他的戏剧的重要性远远低于其他戏剧,火灾发不发生、决斗发不发生,都不会很影响他戏剧的品质,换一个情节对他来说也是无妨的,他并不要求「情节的精密」。这和传统戏剧很不一样,比如说,我们很难想象哈姆莱特最后不去比剑会怎样,但这对于契诃夫无所谓。 因为契诃夫的戏剧本质上是小说,他所倚重的乃是一种延展的丰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