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主义的核心,并不是“坚持”
今年连着看了四本三浦紫苑。发现她不仅是写职业的高手,而且她选择的都是“长期主义”的职业:以百年为单位计算生命的林业(《哪啊哪啊神去村》),传承了几十年上百年的手工花制作人(《假如岁月足够长》),日复一日地练习、到60岁还为强风吹拂的感觉深深着迷的跑步者(《强风吹拂》),以及一本书要耗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辞典编辑(《编舟记》)。
长期主义这个词在各种投资大鳄、理财高手、学习达人们的普及下,已经变得很热门。他们说要相信复利的力量,他们说要做时间的朋友,他们说要刻意练习一万小时……诸多说法下,包含的无非都是同一个内核——坚持一件事,做下去。
然而,听大V讲再多遍,都不如直接切近一个具体长期主义的职业,体验来得深刻。对这些从业者来说,长期做(都不是坚持,就是做)一件事,不是口号,而是再平淡不过的生活日常——
当你种一棵树的时候,心里就知道自己看不到它荫天蔽日的那天,它创造的财富也一定都是下几代人的事了,跟你毫无关系,但你还是小心翼翼地修枝剪叶、耐心养护;你知道伐一棵上百年的古树,挣的钱能顶平时辛苦半年的,但还是会克制地砍伐,仔细维持平衡。 这就是长期主义。
当你参与编一部大辞典,耗时耗力又不挣钱,甚至出版社都不给人力财力支持,只能自己一个人吭哧吭哧,还不得不干很多其他项目,来确保“辞典项目”不被砍掉、卑微地得以继续。哪怕你很清楚,辞典没有真正意义上完成的一天,因为词汇没有尽头。无论搜集了多少词汇,在汇总成册的瞬间,一定又会有新词冒出来,仿佛在挑衅编纂者:“来啊,有本事再来抓我啊!”虽然但是,你还是选择投身其中,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在茫茫大海上编一叶小舟。这就是长期主义。
“生命有限的人类,在浩瀚深邃的语言之海上齐心协力,划桨前行。我们编出了小舟。承载着绵绵不绝地从太古延伸向未来的人类灵魂,在丰饶的词汇之海上航行的小舟。”
最让我感动的一处情节是,在讨论“西行”这个词应该选编哪些意思、不选编哪些的时候,西冈觉得应该收录“周游四方的人、流浪者”这个义项,因为:
“你想象一下,假如一个流浪汉,在图书馆之类的地方随手翻开辞典,发现【西行】这个词条里写着【(由西行云游诸国而衍生)周游四方的人、流浪者】这样的释义,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觉得备受鼓舞,‘原来,西行法师也和我一样。原来古代也有一心想要浪迹天涯的人啊’。”
西冈并不属于编辞典类选手,他后来也被调到了广告部,但他对编辞典这件事的理解和立场,瞬间让一部看起来枯燥无趣的《大渡海》变得充满了生命力。
十几年后,新加入编纂队伍的岸边,也慢慢感悟到“词汇拥有的力量,不是为了带来伤害,而是为了去守护、去传达,为了和他人彼此相连。” 她对“爱”这个词条的释义提出异议:
“假设一个怀疑自己性向的年轻人在辞典中查阅【爱】这个词,却发现释义写着【思慕异性的心情】,他将作何感想呢?”
“为什么只限异性呢?照这么说,对同性抱有伴随性欲的爱慕并珍视对方,这种心情就不叫爱了吗?”
试着去想象查阅辞典的人如何感受,能否对释义感到共鸣。——我真的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来看编辞典这件事。别说是大辞典了,像很多两三年才能出来的那种大部头专业书,我都不太能理解编辑是怎么保持动力做下去的。身为一个出版从业者,习惯了销量、码洋、榜单排名这些短期看得到的指标,已经很难想象马缔他们那种寂寞。一本书的意义感,不是说不重要,而是经常被挤到“选题判断标准”的后几位。
但从马缔身上,我看到了对这份“苦差”的另一种解读。他们不止是在编辞典,更是在寻找一种穿越时间的力量。词汇连接着过去和未来,是我们与死者及尚未降生的人之间的纽带。
“创造事物离不开词汇。岸边忽然想到了遥远的太古,在生命诞生之前,覆盖着地球的广袤大海。那是一片混沌未开、蠢蠢欲动的浓稠液体。在人的体内,也有一片同样的大海。名为词汇的霹雳落于海面,才催生了万物。爱也好心也好,都被词汇赋予了形态,从黑暗的大海中浮现出来。”
马缔总说,记忆就是词汇。过往的记忆常会因为一种味道、一个声音、一个视觉意象而被唤醒,其实,这就是把以混沌状态沉睡在脑中的片段转化为词汇的过程。
没有词汇这个载体,我们的很多体验、很多感受就丢失了、错过了,就像马缔的妻子(她是一名厨师)说,厨师一个至关重要的能力,就是每吃到一个好吃的,要能把那个味道转化为词汇,保存到记忆里。
这么想着,我也蠢蠢欲动想去编字典了。(继想去大兴安岭参观林场、想迈开老腿跑一小圈之后,愿望清单上再添一项。)
说正经的,虽然不能编字典,身为做书人,多做那些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书,这个决心也更坚定了一分。
所以,长期主义的核心并不是在“坚持”,而是在于要找到那件事的意义,哪怕是别人不理解或觉得不值一提、只对你自己来说存在的意义。
有了意义支撑,“十年如一日”只不过是个副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