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国为方法,以世界为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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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其实是沟口雄三的文章合集,一共有十篇,都围绕着“作为方法的中国”为主题来阐述,并集中在“中国近代”这个阶段。
在阐述这本书的主要内容之前,我想就作者的最后一篇文章——《一个反“洋务”派的记录——关于刘锡鸿》——表达下感想。
刘锡鸿没什么名气,他曾是光绪年间的外交官,去过英、德两国。在为数不多的记载中,他是个反面角色,人们称其为“敌视西法、媚外投降”“反对资本主义企业发展”“封建顽固派”。
举一个例子,他反对修铁路。单看这一不肯进步的行为,真的是非常的封建顽固。
但当你去追溯他这一行为背后的动机呢?他的反对理由有“不可行者八、无利者八、有害者九”。在“不可行者八”中,他做了个计算——仅从广州到北京一条线路就要花费七千万两的资金(他称,当时中国的财政收入不过六千数百万两);“无力者八”中,他指出,中国只有国内贸易,没有像欧洲各国那样的对外利益;“有害者九”中,他列举了民生或财政上的问题,如征购民田造成田主的游民化。
通过这些反对理由,我们可以看出,刘锡鸿反对修铁路的想法有理有据,只是同李鸿章的乐观态度完全相反罢了。
其实现实生活中有太多类似的,针对某人的一两条意见就对其打标签、下判断的行为,这是很反智也很躲懒(懒得去看提出意见的具体理由)的行为。甚至在看待历史时,很多人也习惯把历史人物和事件扁平化、标签化。
作者的这段话说得很好:对这些互相冲突的群体,需要我们从历史现实主义出发,而不是急于“评定”,也就是说,不是采用《春秋》笔诛之法,而是采用《史记》写实之法,从多方位、多层面的现实主义角度来加以把握。
一、大同思想以及中日区别
回到开头,沟口雄三在第一篇文章中提出,近代中国的特征是大同。
什么是大同呢?也就是“万人各得其所”。中国人的这种大同、共和思想,实际上从晚清开始,一路流传到了今天。
使近代中国成为可能的,也是大同思想。虽然英国轰开了中国国门,但欧洲传来的思想,得在大同思想足够成熟的土壤上才能得以实现。
作者在这篇文章里还提到了中日在“公”“私”上的不同,很有趣,对于我们把握日本人的想法也有益。
他提到,中国的“私”意味着和公平、公正相对立的偏私、奸邪,在历史上始终遭到否定;而日本的“私”则作为和政治、社会等公领域相对立的私领域而获得认可。
从这点看来,中国人在总体上追求全体自由,但总体和个体并非对立,人们在一定限度内也发展自我,这就是疫情下的中国。
而日本人的个体生活因为被政治、社会排除在外而得以保全,战后个人的私领域甚至强化到了利己的程度,可以不关心政治、不关心他人、不需要有道德(也不会被公众谴责)。
二、为洋务运动正名
过去,很多人往往把近代的中国当做和古老的封建世界说拜拜,认为近代以来的中国是崭新的,而过去一无是处。
作者认为,把立宪制视为令古老的中国惊叹不已的舶来品,也是一种西方式的傲慢。因为没有接受的土壤就不会有引进。
而使这一土壤变得肥沃的,就是洋务运动。
“正如'千古未有之奇局'这句话所形容的,面对欧洲世界蛮横无理的侵略,洋务运动的先驱们硬是以“师夷之长技”来进行反抗,“勇气”一词,最应该献给的是他们。”
张之洞和梁启超的互相批判,是洋务运动中很重要的一环,分别代表“反民权”与“民权”。
作为中法战争、甲午战争的直接经历者,张之洞对被瓜分的危机十分敏锐和忧虑,因此寄希望于中央权力,非常警惕梁启超他们这些完全不信任清政府的企图“地方分权”分子。
而梁启超是新一代的中国人,他对瓜分的危机体味并不深刻,出于对清朝体制的绝望,他和谭嗣同都愿意“分省化”。很难想象现在某些网友知道这两位的一些具体建议,会把他们骂成什么样。比如谭嗣同竟然提议,为支付甲午战争的赔款,把内外蒙古、新疆、西藏、青海等卖给英国和俄国,把余款用于内政改革。
当然,张、梁最后都在无奈之下把权力寄付给了袁世凯。时代的局限性和那个世界要面临的狂风骤雨,非今人能想象。
洋务运动要面临的局面是很复杂的,并不是一些小辈用一腔热血就能解决。
在作者看来,洋务运动下的工业近代化,是各个官僚、知识分子除了决心推行洋务以外,没有其他共同点。他们各自凭着自己的资质和判断,在中国这一无边无际的巨大沼泽地中四处摸索,尝试着打下地桩。
比如被诟病的南海县令徐赓陛关闭民间工厂这件事,一直被认为是洋务派压制民间工业、缺乏创造资本主义的政策体系的证据。但其实当时事件的真实情况很复杂,要考虑到真实的社会上的种种不利因素。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你行你上呗”。
洋务运动还有一个很有名的方面,就是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句话也被看作是张之洞他们对西方技术文化的一种排斥。
其实,在张之洞眼里,欧洲的先进性是再明白不过的现实。正因为他已经意识到各国文明占有绝对优势,才会对吸收对方文明的主体自身的丧失产生强烈的危机感。所以,他对“中体”的提倡,鹅一般的说法恰好相反,应该看做是自觉到自身劣弱的危机意识的表现。
三、植根于儒家思想的中国
鲁迅说过,要打倒吃人的孔家庙。
作者把儒教分为八种:(一)礼制;(二)哲学思想;(三)政治、经济思想;(四)领导阶层的责任理念;(五)学问论、教育论、修养论、道德论;(六)民间伦理;(七)共同体伦理;(八)个人伦理。
鲁迅所说的,是(一)和(七),它们作为“外来的近代”的妨碍者,成了需要被打倒的对象。
那么什么又是被我们接受了的儒教呢?
那就是(三),政治、经济层面。 它所蕴含的“均”思想作为“万物一体的仁—大同主义—三民主义—社会主义性质的共同主义”,成为“自发的近代”的思想核心。
但其实它有缺憾。那就是到了如今,人际关系、血缘、私缘比个人的能力和权利更受重视。
作为方法的中国指的是什么?
原来,以中国为方法,就是以世界为目的。
作者想要借研究中国,来把握世界的多元化,透过中国去观察欧洲、批判以往的“世界”。
在书中,作者还提到了“没有中国的”中国学。
比如说之前江户时期的日本人研究唐诗、唐代文论,其实不是对中国感兴趣,而是出于日本文学发展的需要。比起近代战后复权的中国,日本人更关心的仍然是昔日美好的内在于日本的中国。
这个观点(对我来说)很新颖。
话说回来,即使是不表现对中国关心的日本人,也出版了那么多认真研究中国诗酒花茶历史的书(在茶上中国竟然没有什么像样的专著),真让人感到羞赧。既然人家把中国作为方法,以世界为目的,我们也要更认真地了解自身的历史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