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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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斯替主义的特点是极端的二元论,是“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分裂”,某种程度上与存在主义具有相似性,而存在主义的特点是“人与世界之间的疏离”。 诺斯替主义是“神人之间的极端二元论”,神是完全超世俗、反宇宙的,只有净化人的一切世俗属性才能得到超验的“灵”,获得拯救。 在诺斯替主义的世界观中,人的最内层是灵而最外层是作为实体的肉体,宇宙的最内层是作为实体的地球——人类的牢笼,最外层是灵。我们的“灵”被囚禁在这个不应该被创造出来的物质世界中,需要被拯救,神圣知识的启示本身就是拯救的方法和内容,以把灵从世俗的麻木中唤醒。 为什么需要在现代研究诺斯替主义这个已经近乎不为人所知的社会意识?在如今这个科学技术空前发展的时代,按照科学主义自然观,人们发现“人身外的自然,对自己漠不关心,对于流浪其中的人类也漠不关心”,我们没有归属感,我们的存在也并没有神圣的意义,导致了这种虚无主义的产生,这与诺斯替信仰的某些方面极其相似。即都表达了“严重的意义危机,导致深刻的无家可归感”。 现代的虚无主义者眼中,自然是漠然的,人的目的只限于自己这个主体;诺斯替主义者眼中,灵被无知所包裹,现实社会是没有意义的牢笼,个体要以知识寻求从俗世的解放。 汉斯·约纳斯提出了克服虚无主义的三个步骤,一是在事物本身中找到目的,否定“非存在”以将“存在”变为“生存”,珍视生存与幸福的东西就是目的,存在就是超验的善;二是认为“人类”的意义在于责任的能力,维持人类未来生存和维持自我本质,即“我们的意志能够回应超乎我们自身之目标的目标”;三是认为上帝为了给世界创造可能性而隐退了,自我限制了,我们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去承担存在的责任。 他认为诺斯替主义的世界观是“一种现世二元论的悲观主义与自我超越相结合的哲学”,是一种对生活的态度,是以“反宇宙主义”为原则的。 约纳斯本书首先认为诺斯替主义根植于希腊化浪潮后东方与西方文化的联合体的普遍精神,即“宗教混合主义”,而这个过程开始于亚历山大东征的历史事件。 其中的希腊因素是,希腊人的思想走出了城邦式的狭隘范围,把人界定为“宇宙城邦公民”,其身份的凭证是逻各斯,在希腊化君主国中,紧密的个人认同感消失了,个人把自己从一个狭隘的集体中脱离出来,成为一个“私人”,因为教育而为人而非因为出身而为人。 东方因素中,波斯帝国的遗产中留下了“灵性混合主义”的开端,他认为阿契美尼德帝国中理智运动僵化的惰性和统治阶级对地方文化的摧毁使得东方思想缺乏活力,但同时由于“削弱本土文化严格的地方性”,这些来自各方的因素才得以“进入到共同基础之中”,使那些民族性的成分抽象化,关于这一过程的逻辑,约纳斯论述道:“宗教从政治功能中脱离出来”“它不再与地方权力体系的组织相联系,不再享有特权,它被扔回它内在的神学品质上”,总之“政治上的连根拔起由此导致了精神内容的解放”。 在希腊化时代,希腊文化对东方文化有着语义表达上的压制作用,使它们不得不以希腊语作为表达形式,却实际上给了东方文化以武器,把它们从“自己象征的束缚之中解放出来,使它能够在对逻各斯的反思中发现它自己”,最终在罗马帝国中后期得以破土而出。 诺斯替文献 第一部分中约纳斯介绍诺斯替主义的教义和文献。 其背景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危机和“末世论运动”,这些思想的共同特征是1.都与“东方浪潮”联系在一起,具有明确的宗教性质 2.这一切潮流都与拯救有某些关系 3.他们都表达了一个极其超世俗的神的概念···关于拯救之目标的观念 4.他们都坚持存在王国的二元论立场——都是“关于拯救的二元论的超越的宗教”。 那么什么是诺斯替主义?它是指“基督教的关键性的一世纪出现于它的内部与周围的众多派别学说的一个集合标题”,它的内涵是“把知识当做获得拯救之手段,乃至于当做拯救的形式本身而加以强调,并宣称自己的清晰教义之中拥有这种知识”。 “知识”是它的核心,具有“很强的宗教的或超自然的含义”,是关于神的知识,是“对于某种自然状态下不可知的事物的知识”,是“上方世界中的秩序与历史”,且具有实践性。 约纳斯总结它的教义:神学——神是绝对的超越世俗的,他的性质是与宇宙相异的,神既不创造也不统治宇宙,他完全是宇宙的对立面:神的光明世界是自足而遥远的,与神的世界相对立,这个宇宙乃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宇宙论——宇宙是由掌权者统辖的领域,它就像一座巨大的监狱,而地球则是它最里层的牢房,是人类生活的场所,宇宙的各个层面就像围绕着共同核心的密封的壳层,一层层地排列在地球的周围与之上···宇宙体系的广袤性与多重性表达了人神之间的=距离的遥远程度···这些层面是七位掌权者的宝座···他们对宇宙的专制性统治被称为“黑玛门尼”即“普遍命运”;人类学——人的肉体、灵魂是宇宙的组成部分,臣服于黑玛门尼,人的“灵”即“普纽玛”是上界掉落的神圣材料;末世论——诺斯替主义的目标是把内在的人从世界的束缚中解放,让他回归到光明的故乡,随着人的被拯救,神恢复自身完整性,宇宙将由于失去其光明的元素而走向终结;道德论——拥有诺斯者为“属灵的人”,他们注定远离人类大众,他们超脱了黑玛门尼也就超脱了现实世界的道德律,走向禁欲和纵欲的极端。 约纳斯认为诺斯替文献的表达方式是“寓意解经法”,使神话故事与人物阐明与其思想一致的内容,“把古典神话中的具体故事与插曲看作是抽象观念的象征性表述”,如夏娃与蛇称为品尝知识、代表普纽玛的解放者、被流放的该隐称为既定价值的挑战者、普罗米修斯称为效忠彼岸的超越的神的牺牲者。 这其中,“诺斯替灵魂的痛楚、乡愁与轻松解脱之情在绵绵不断切强而有力的象征之流中倾泻出来”。如“异乡者”的孤独、无助、不被理解,“既优越又痛苦,既因为遥远而不受沾染,同时又卷入到命运之中”;“彼岸”、“外面”、“这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异乡者的神圣的故乡;诸世界是生命的轨道,是复数的牢笼;世界上寓所,是与光明的居所对立的;“光明”、“黑暗”、“生命”、“死亡”是火祆教的传统;“消散”是灵被实体世界俗虑与诱惑分散的过程;“坠落”、“下沉”、“囚禁”是生命存在的消极过程;孤独、思想、麻木、沉睡、沉醉是人类的普遍体验;“这个世界的喧闹声”使亚当向往异乡者;作为祂的“异乡者”,是神的二次降临,是伟大生命派遣来拯救我们的,正如耶稣受难是由于低级创造物势力的敌意;召唤的内容是“拯救的应许”、拯救者的描述、教导如何上升——“诺斯替的催人苏醒的召唤其实就是对诺斯替教义之总体的某种缩写” 诺斯替思想体系 第二部分中约纳斯追溯了诺斯替宗教的两种思想体系——以瓦伦廷派为代表的叙利亚类型和以摩尼教为代表的伊朗类型,其下又有西门·马古、《珍珠之歌》、赫尔墨斯文献一部、马克安福音等著名派别,两种思想体系思辨的目的就是在于弄清神圣历史的起源与形成,已解释现在,提供拯救的保证。他们都认为世界的存在是“神的失败,以及达至最终之恢复的必要的、但令人不快的途径,在两者之间,人的拯救都是对神自身的拯救”,其区别是神失败的悲剧是“外部强加于他的”还是“出于自身内部的动机”。 西门·马古的思想体系中,二元性是“神圣的自身内部的一个过程”,是自我分裂的产物。圣父的能量由搅动产生Nous诺斯,诺斯分离出意念(爱萍娜娅),能量被意念所吸收,而意念失去了对能量的控制,持续的退化,诞生出了阴性神圣基质的天使,而天使创造了实体世界,囚禁了意念,她化身为灵魂总体,等待着被拯救。 《珍珠之歌》讲述了一个王子前往埃及在从大蛇怀中夺取珍珠的过程中,虽然穿上破衣烂衫但依然被诱惑而沉醉在埃及,被父母的信唤醒,夺取珍珠,重新披上紫色华服的象征故事。蛇是混沌的罪恶的象征,埃及是消极的物质世界的象征,不洁净的外衣象征拯救者想要隐蔽就必须自我异化导致沉沦,书信象征召唤,衣袍则象征“人的天上的或永恒的自我,他的原初理念”。 《马克安福音》中“以信仰而不是以知识作为拯救的途径”表明它与诺斯替主义具有某种差异,但其中的反宇宙二元论却是实在的诺斯替特征。七位天使是人和万物的创造者,是“无能的艺术家与反叛者”,具有无知的篡位者的恶。而真神具有异在性,对于人和灵都是陌生人,拯救人类是出于善,是通过基督“买来自由”。在这种思想中,“工匠”德穆革即造物神是已知的,是正义的“律法的”神,而拯救者则是不可见的,是善的“福音的”神,现实不是恶的,而是无知无意义的。由此的禁欲主义神“抵制造物主,加快到善神那里去”。 《波依曼德拉》是以三重伟大的赫尔墨斯托名而做的众多异教文献的一部,是一个极具纳喀索斯神话的故事,人是神“本质的流溢”,是黑暗被光明吸引而光明被黑暗吸引的交融,从上界坠落到下界的过程中一层层沾染了行星所代表的恶,而灵魂在上升时通过各个界面“相继褪去它世俗的外壳,重新获得它本来的非宇宙性”,直到达成真我的、堕落前的“原人”。 瓦伦廷派把实体宇宙的创造作为无知的实体化,这一方面表明堕落是神的自我动机,另一方面是物质世界本身就是普遍灵体的实体化。普累罗麻的神圣世界中,深渊将自己流溢进静默,静默怀孕生下了心灵和真理,心灵(nous)生下道和生命,又产生人和教会,又进而“流溢”,成为三十个移涌。最年轻的移涌苏菲亚产生了情感和意图,造成了普累罗麻中的动荡,苏菲亚受到限制,流产下无知与无形,它们被驱逐,而深渊又流溢出基督和圣灵,前去拯救受难的、低级的苏菲亚,他把苏菲亚所承受的恐惧、悲伤、困惑、恳求实体化,分离出来,是为灵体情感的物质化,由此产生了德穆革,进一步创造了世界,而不知不觉中,实体世界的存在就是为了“拯救”。 摩尼教的世界观中,善和恶、光明和黑暗是两个本原,善是静止的,恶是活动的,它们二者“没有起源,它们自己就是起源”。黑暗崇尚光明的欲望产生了憎恨,产生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光明创造了生命之母,生命之母产生了原人,原人产生了微风、气流、光、水、火,用他们对抗黑暗所率领的烟、燃烧的火、灼热的风、雾,最终原人战败,五个孩子被黑暗的五个部分吞噬和融合,抑制了黑暗却也使灵魂受物质影响,降级了、堕落了。原人祈祷下,光明第二次创造,产生了诸光明的朋友,诸光明的朋友产生了伟大的建筑师,伟大的建筑师产生了活灵,活灵征服了那些黑暗,但却不得不将融合的灵魂的残留与黑暗一起囚禁在物质宇宙中。他们再次祈祷,光明第三次创造,产生了信使,信使试图用船将光明分离出来运走,却也沾染上了部分黑暗,于是将受污染的部分囚禁在植物和动物中。黑暗于是用仅有的光明创造了亚当和夏娃,由此“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斗争就集中在人身上了,人成了主要的追求目标,同时也成了两个敌对势力的战场”。光明差遣了耶稣来唤醒亚当,但亚当却被夏娃诱惑开始了繁殖,使得无知的肉体在世界上长存,诞生了历史,也就需要代代先知——佛陀、琐罗亚斯德、耶稣、摩尼来其实亚当的后代,因此人类历史就是神圣历史的一部分,约纳斯总结道“世界与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一个光明持续得到解放的进程”。 诺斯替主义与古典精神 在本书的第三部分,约纳斯将“那个精神紧张、面临瓦解之威胁的时代”革命性的诺斯替主义与作为保守力量的希腊意识形态进行了一系列比较。 首先是对于“宇宙”的态度。希腊人眼中,宇宙cosmos意味着“秩序”,它是“秩序最完美的样本,同时也是具体事物中一切秩序的原因”,而“天体运动的永恒规律与和谐显示了一个掌管一切的心灵在活动”,宇宙成为了一个至高的秩序神,他们认为宇宙之外的每一样事物都是为了宇宙的完美而存在的,它们(包括人)都是完美宇宙的一小部分,因此产生了对宇宙的崇敬,主张“要承认并服从自己作为一个部分的这种地位”,要“通过人类理性达到宇宙理性”。他们认为宇宙是积极正向的秩序,人与宇宙的关系是整体与部分,宇宙是完美的,人虽然不完美却分享了宇宙的完美部分,宇宙是“诸神与人的城邦”,人则是“宇宙城邦的公民”,人们要“以宇宙的目标为自己的目标”,把自己个体内在的逻各斯与宇宙整体的逻各斯联系起来。但在诺斯替主义中,宇宙的秩序从被赞美的对象变成了可耻的属性,遭到了否定。这与希腊价值观的区别在于,古典希腊价值观把宇宙作为一种亲切的自然,人则是“世界这个观念的伟大表达”,而诺斯替主义则“痛苦的发现人在宇宙中的孤独处境,以及人的存在与广大宇宙之间的极端相异性”。 对于星宿,它们从原本被崇敬、被爱戴的对象成为了“高耸的宇宙中一切令人恐惧的东西的象征”,它们变成了囚禁灵的牢笼,封锁了前往彼岸的道路,“诺斯替的世界观既不是悲观主义的,也不是乐观主义的,而是末世论的”。 在此之下,人“不再是整体的一个部分,整体只是对他的真正本质的妨碍”,原本希腊精神中同样拥有逻各斯的自豪的群体走向了流落异乡的为了互相拯救的伙伴关系。约纳斯总结道,诺斯替主义“是集体精神之历史转折的一个要素,这个转折常常被否定性的描述为古代的衰落,但同时也是一种新形式的人的兴起”。 其二是美德观念的不同。诺斯替主义者“否定此世事物的任何价值,从而也就否定了人在此世之作为的任何价值”,而希腊精神本身认为人是伟大宇宙的一部分,因此“自我完善观念与宇宙作为一个神圣整体的观念联系在了一起”。 诺斯替主义对价值的否定导向了道德虚无主义,通过享乐无度、滥用自由来表达对世界的轻蔑,同时也走向了禁欲主义,通过弃绝世俗、害怕沾染世界的腐败力量。 最后,约纳斯将诺斯替主义与当代的虚无主义进行了对比。他认为二者对世界消极的思想,来源于一种相似的精神处境,即个体与整体的疏离感和个体的孤独感。 他这样描述道“人的理性可以对内在于宇宙的逻各斯感到亲近,而这个宇宙已消逝了;人在整体秩序占有一席之地,而这个整体秩序也消逝了。人的地位现在看来只是一个纯粹的、无情的偶然”。而存在主义中“人与这个世界之间的疏离以及亲切的宇宙的观念的丧尸···宇宙虚无主义”与之相类似,这是依托于特定的历史环境的。 诺斯替主义繁衍于基督教纪元最初三个世纪的希腊化地区,本质是宇宙崇拜在一些群体内的崩塌,是对古典的“整体与部分”教义的否定,他认为其根本是“部分在整体之中的重要的自我实现功能——在古典晚期的社会状态中消失了”,社会存在是原本的城邦被继业者王国和罗马人吞并,原本城邦的集体参与感被“以宇宙的目标为自己的目标”所取代,而这种新思潮的薄弱性在于人对宇宙影响之小以至于个体与整体产生了巨大的疏离感,新的大众“原子化”了,“部分对于整体是无关紧要的,整体是异在于部分的”。 再度梳理一下这种逻辑: 城邦中较小的群体产生了一种个体对整体具有实际意义的集体热忱,个人在集体中具有重要的位置、能够实现自己的价值,个体价值的实现能够促进整体的完美,进而放大到整个宇宙,古典希腊人的宇宙是光明的,世界上的律法与实体是自我创造、自我实现的工具,它们都是积极的; 普世帝国中过大的集体和高高在上的统治阶层,使得个人对于整体几乎是无关紧要,知识阶层丧失了政治地位,个体在集体中没有必要的位置,产生了一种疏离感,进而上层建筑也是用于囚禁个体而服务掌权者的,下层的个体被囚禁在政治实体内,进而放大到宇宙,宇宙就如国家统治机构,是邪恶的,消极的。 其实某种程度上,我认为诺斯替主义中肉体与精神、宇宙实体与至高的灵体的极端对立,其实也是人民(知识分子)与统治机构的极端对立,是个体与作为国家的集体的极端对立,这也许是其社会存在的意义。 约纳斯进而对比道“诺斯替主义者被扔进了一个敌对的、反神明的、因而是反人性的自然之中,而现代人则被扔进了一个漠不关心的自然之中”,但现代的虚无主义更为可怕,因为诺斯替主义中至少还具有拟人的敌对者、为生存提供了拯救的方向,而“现代科学中的冷漠的自然,甚至于连这种敌对性也没有,从这个自然中根本不可能得出任何方向”,是“绝对的空虚、真正的无底深渊”——“人与整体现实之间的断裂是虚无主义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