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第二章《奥斯卡.路易斯的孩子》
如果说,这本书的质量堪堪足够三星,那么多出来得一分是出于私心,专赠予第二章,感激其专门讨论“路易斯.奥斯卡(桑切斯的)孩子们"。作者于田野上延续了路易斯民族志的部分思路,在方法上,也对于其饱受争议的理论与批评也进行了再研究。这让我有些微个人的感动,既像是出走很久后,和偶然相逢的旅客聊起同一群故友,也像是关注的故事有了续篇。尽管时代更迭,人物辗转,但讨论的问题仍然还在。
《桑切斯的孩子们》一书基于美国人类学家路易斯.奥斯卡于20世纪40至50年代于墨西哥平民区对桑切斯一家的四个孩子们的访谈汇编而成。它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这本书由调研对象为主体讲述。而四个访谈对象对同一事件的叙述又使得文本拥有福克纳般的魔力,得以窥见同一事件如何在个体的眼中被赋予各异的意涵。矛盾、冲突与爱种种情感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五个人里既无法消解也无法表达。这种情感的张力自然与路易斯.奥斯卡本人的设想有关。
”让每一个家庭成员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讲述他们自己的生活经历。这种方法提供了一种累加的、多面的、全景式的场景,每个个体是一个整体,整个家庭是一个整体,墨西哥下层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一个整体。同一事件会由不同的家庭成员描述成各自独立的版本,这提供了一种内在的查验机制,许多数据的可靠性和合法性得以确保,从而部分地剔除了个人自传中所存在的主观性。同时,每一个家庭成员回忆某些事情上的矛盾性也显露了出来。”
——《桑切斯的孩子们》序言
这使得相似的研究调查相比,虽然研究意图与结构各不相同,如布尔迪厄研究法国及殖民地在产业更迭影响下的《世界的苦难》、怀特讨论美国浪荡青年的非正式组织及其结构《街角社会》、皮尔.托马斯对西班牙社会变革下黑帮的亚文化与种族矛盾书写《穷街陋巷之下》......之类种种不胜枚举,但《桑切斯的孩子们》由于意在探讨“结构与主体”的关系,无疑是画面最鲜明、人物最鲜活,也最令人惋叹的一部。
这本书在出版当时理所应当地受到了关注,由玛格丽特.米德作评,并且入选《时代周刊》近十年最佳图书,并在导演布鲁埃尔的拍摄下,到达影响力的顶峰,成为“革命性的文化自白书”而“引发墨西哥史上最为激烈的公共辩论”。
伴随关注而来的是毁誉参半。不仅墨西哥当局对此恼怒,称其为“五角大楼的特工”专来墨西哥“煽动是非”,在西方左翼思潮内部,对于路易斯这本书背后的“贫困文化”与所提出德“责备受害者”概念也存在诸多批判。
在本书《民主的浪漫》中,路易斯的研究及其理论被顾德民再次分析,它近乎被当作参照物来写作。作者顾德民进行了四个层次的工作。他首先分析路易斯理论本身的特色,对“能动性”“贫困文化“等概念进行梳理评价;其次,他基于路易斯的个人与挫折进行心理学分析,探究冷战环境与左派马克思学说与文化人格学派对路易斯观念的影响;再次,回顾了路易斯理论的后续影响:政治上促使美国政府对”贫困“宣战;学术上,引起社会达尔文学说复苏与西方左翼知识分子对其的指控。作者企图解答其遭受批判与学说今日犹存的原因所在。最后,顾德民就”墨西哥的大男子主义“这一点,与路易斯研究上的对话。
以下仅对前三点,即路易斯学说及其影响做出探讨。
顾德民敏锐地抓住了路易斯研究思路中,对人”能动性“关注的这一要点(虽然当时”能动性“并未盛行,而被路易斯称为”人类行为“”意志“)。他意识到路易斯虽然将研究主体的考察置于社会环境之下,但不同于常规聚焦于体系的贫困学研究。因为路易斯尝试在”文化与人格学派“的框架下提出许多几乎心理学的问题,企图解答底层人民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依靠自己的努力改变社会。这也同时戳中了左派理论地要害,即下层究竟是要想被包含且深入;还是想摆脱资本主义社会?
而对于路易斯学说中更为影响深远的另一者,顾德明认为,对”贫苦文化“概念的批判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从根本上而言,路易斯其实根本就没有理论——他最多只是一句口号。“
那么这句口号是什么呢?翻阅《桑切斯的孩子》原文,可以看到路易斯的最初阐述。
首先,是对其将贫困指称为”文化“的合理性论证。
在人类学中,”文化”实际上是一种生活结构,可以代代传承。在用“文化”这个概念理解贫困的时候......它存在着某种结构和理据,甚至是使穷人得以生存下去的某些防卫机制。简而言之,那是一种生活方式,相当稳固恒久,在家族内部时代传承。对家族成员来说,贫穷文化具有自身的模式,以及明显的社会和心理后果。它是影响其融入更高层次的全国性文化的重要动因,是自成一体的亚文化。“
路易斯认为贫困文化存在共性,超越宗教、城乡与国家的界限。其表现为:
”贫困文化“这个概念仅用于指称社会经济尺度上最底层的那些人,那些贫困的工人、最贫困的农民,种植园劳工,以及通常被称作为破落无产者的边缘小手工业者和小生意人.....其成员即使生活在大城市中心区域,也只是部分参与国家事务,是纯粹边缘的人群....其特征包括生活区域拥挤、缺乏隐私、集群性高、酗酒频率高、解决纠纷经常诉诸于暴力...以母亲为中心的家庭模式...极强的现时观念、相信男权...对各类精神异常状况的高度容忍等等...决定平困文化的正是上述特征的组合模式。”
路易斯对这种文化的评价无疑是悲观的,也是尝试去消除的,他认为:
由于对现存的价值观和统治阶级持批评态度、对警察充满怨恨、对政府和身居高位者失去信赖,甚至将愤世嫉俗思想扩大至教堂,贫穷文化常带有对立性,在推翻现存社会秩序的政治生活中被视为可资利用的潜在力量。最后贫穷亚文化也具有残余性,其成员总是试图将不同来源的残余观念与习俗融入到实际的生活中。”
总而言之,在路易斯的眼中,贫困文化很可能成为社会变革的潜在动力。因为即便普通墨西哥人对于困难有着巨大的承受力,但“苦难的承受力也自由它的限度。”而这种预判与思想体系被继承在迈克尔.哈林顿《另一个美国:美利坚合众国的贫穷之中 》从而被总统约翰逊所使用。
但在顾德民的评论中,显然,政治利用对学说的利用并非重点。他更加倾向于考察左翼知识分子批判态度的根源与合理性。在这里,顾德民提出了左翼学者批判的三大原因。一类是认为”贫穷文化“不配称之为文化,因为”真正的文化不可能在当下语境中被还原””;第二类是再不同文化社会中,贫困的相似之处似乎并不大;跨文化比较导致阶级对比的使用过度;第三类则是因为贫穷文化理论触及了一个本源问题,即“是否要以社会主义代替民主,以此作为社会斗争的目标。”
针对这个本源性问题,路易斯其实给出了明确的回应,他认为一场社会主义革命不足以改变贫困文化,即便他相信资本主义是贫困的主因,但这非唯一的原因。在顾德民看来,虽然路易斯的研究没有给出武断明确的解决方案,但它无疑作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现代理论下机械模型的一种反动,以去打破对”穷人“的刻板影响。通过尝试”能动性“的书写而去检视:”人们如何依附于他们的世界、如何去改变——或不改变他们的世界。”这种图景的呈现与对议题的提出本身就具有价值。
遗憾的是,顾德民基于路易斯理论批判的探究似乎仅限于此。作为人类学家,他响应了帕斯对于“应当针对奥斯卡路易斯.著作二手分析”的号召,但在这一章里更多是将其理论以作为田野调查的参照对象进行对话(在此不涉及),而路易斯民族志如何成为墨西哥人文化认同中的一部分、文本的呈现如何与作者的最初意图背道而驰,他都没有从思想史或文化批判上再多讨论。
PS:不过关于最后一点,如作者脚注所例,已有一篇运用知识社会学的方法详尽探讨过了:见Harvey, David L., and Michael H. Reed. “The Culture of Poverty: An Ideological Analysis.” Sociological Perspectives, vol. 39, no. 4, Sage Publications, Inc., 1996, pp. 465–95,( https://doi.org/10.2307/1389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