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的科普

多巴胺本身只是一种分子量153的化学物质，它在大脑中的作用是“奖赏预测误差”的神经递质，和血清素、催产素、内啡肽等“当下分子”相对，简单说就是（用快感）驱动人想要更多，本书从上述神经生物学机制出发，通过欲望/控制回路和当下分子，对应处理远体和近体空间，建构起了一套人类认知行为的解释模型，从书的目录就能看出，诠释一切，无所不包。多巴胺是新鲜感、恋爱花期、诗和远方、想入非非、喜新厌旧、偷不如偷不着、旅行的意义、Orbis Non Sufficit、买买买、上瘾、幻梦、联想、双相障碍、创造力、文化冲击、变革、乌托邦、自由主义、govern……

典型的表述比如：

政治是关于变化的，而变化是由多巴胺驱动。

或：

美术和自然科学之间的共同点，比大多数人认为的要更多，因为两者都是由多巴胺驱动的。

实际上，作者利用了语言描述的含混性，将贪婪欲望、抽象虚构、工具理性等不同层面的特质，都归于多巴胺的生化动力，以至于延展到攫资源以超增长的资本主义，它的历史投射是冒险进取、物欲横流的美国性（托克维尔说的热情），淘金、移民、创新，都可以纳入多巴胺的引擎，远至人类迁徙，近至科技进步，多巴胺基本上被当成大脑处理“未来”、规划“重点”的模块，which是人类智能的核心，这种解释的胃口堪比丹尼尔·卡尼曼的双系统理论、尤瓦尔·赫拉利说的虚构能力，用简单的元素撬动复杂的主题（也是一种多巴胺能的体现），非常有畅销潜力，但也流于大而化之。什么都能解释的理论，通常意味着简化了什么，或跳过了关键的步骤，实际上，生化还原论还是十九世纪机械决定论的遗产，多巴胺欲望回路好比是让弗兰肯斯坦live的“电气”，它的心理学前身是人格/性格特质论（四体液、依恋型人格之类），而它的分子生物学徒孙是如日中天的基因还原论——本书中很多归因于的“多巴胺”，都可以等价置换为“（编码多巴胺受体的）D4基因”，毕竟，多巴胺神经回路只是一种“化学”的表现，编码它的基因有更高的解释层级（还好实证科学不会无限倒退，不然还得探究基因背后的量子力学）。 我认为这里面有科普书的某种陷阱，即解释层级的混乱，用宏观的、描述人类的概念，用在微观、生物学环节的单位上，导致一种拟人谬误，道金斯就反思过自己用“自私”来形容基因有某种取巧的目的，用“贪婪”来形容多巴胺同样如此（不过这是中译名的锅，原名The Molecule of More是比较中性的），它的危险是用科学的权威瓦解掉人的主体性，也就是传统道德哲学的论证基础，一切行为的责任，比如电车难题中按不按扳手，都化约为某种微观的科学机制，无论是生化反应、神经元脉冲还是基因编码，我们越是勾连微观机制与宏观行为，越是可能丧失作为主体的整全性，也越是逼近以“实然”来逃避“应然”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本书并没有这种倾向，甚至在结尾强调要去平衡多巴胺和当下分子，以实现和谐或者中道，但这种倡导需要更有力的阐述，在分子生物学的视角下，“自主”已经不是意志力的问题，而要去建设熏陶自己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