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消逝的能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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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图景的机械化》这本书中,作者Dijksterhuis最后给出的观点是,机械化的世界观就是数学化的科学世界观,也就是使用数学形式的自然律所描述的世界观。而在本书中,作者提到,对笛卡尔来说,机械化就是意味着“可理解性”——能够数学化则是最符合人类理性思维的可理解形式。包括笛卡尔想要抛弃亚里士多德哲学当中的“form”和“faculties”,以及整个机械论对非机械论当中“生机论”/“活力论”的拒斥,都是为了尽可能将那些被人类日常语言表达却不够清晰的思维内容去除掉。从这种意义上可以说,机械论的世界观就是现代科学所要求的世界观。
然而,在这一进程当中,却不得不面临如何处理“能动性”的问题。先考虑作为机械论思想代表的近代物理学,物理学的成功首先来自于对现实情况的抽象和简化处理,而在考虑到基本(粒子)层面和复杂(生命与意识)层面时,这种机械化的思维就已经不能为我们提供清晰的理解了,而这里也恰恰就是“能动性”问题所入侵的地方——为难以数学方法所理解之处提供一种直觉上的理解方式。这也是我们对“能动性”的定义方式:不能通过机械化的数学方式直接理解的现象,而这些现象又从结果上表现出一定的共同性(也被看作是目的性)。然而,基于作为主体的自我来说,我们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到非我个体是否具有那种目的,旧有的目的论思想也不过是从相似结果观察得来的经验。柏格森在谈到动力论(也即这里的能动性)和机械论的区别时说,动力论把实在赋予事实,而机械论把实在赋予规律,也是同样的含义。
这也就是我们从本书中可以看到的科学史规律:1)机械论无疑是作为科学思想发展的主导观念,因为它是我们运用理性去理解世界的方法;2)是那些有关于生命和意识的经验,因为无法直接为之提供机械论的解释,所以才借由能动性来解释;3)作为经验的能动性从来没有被忽视过(直到上世纪中期以后),而科学最大的挑战则是如何用机械论去解释掉能动性(并不是调和两者,而是将能动性问题解释为机械论,以至于我们可以仅仅在表面上维持一种能动性的假象而实际上并不存在)。
循着这样的线索,我们可以根据不同时期对待能动性的不同观点将机械论分为三类:将能动性归于机械论解释之外,如归于上帝的①类机械论;将能动性归于生命内部,仍然使用机械论解释的②类机械论;将能动性归于生命外部,同样使用机械论解释的③类机械论。实际上,在今天我们甚至可以再定义第④类机械论:完全否认能动性的机械论。但是因为这类机械论者中也很少有人会从日常生活中否定能动性,大多数人抱持的观点还是维护表象的能动性,而这已经是③类机械论所设想的目标了。
①类机械论的代表是笛卡尔的观点:仅仅用机械论去解释物理世界,并以此区分出另一个心理世界,以及最终诉诸上帝对两者进行关联。这类机械论将生命现象完全置于机械论的解释(但笛卡尔并没有具体去说明这一点,因此在面临“感觉”究竟是属于身体还是灵魂这样的问题时遇到困难),不合适地切割了身与心的联系,以至于留下了二元论的糟糕影响。之所以说糟糕,是因为二元论的解释本身并不合于机械论解释的目的,它留下了不能解释的另一个世界。特别是在涉及发生学问题的解释方面,主要是生命多样性起源问题,上帝不得不登场并充当了“唯意志论”的形象——设计论解释的上帝绝非理性,生命并不完美。①类机械论面临的诸种困难,以及与宗教神学的合流,促使其很早就以“经典机械论”的名义退场了。
②类机械论如果给一个较为宽泛的定义,那么其在历史上出现的时间最长,并且知道今天也仍在与③类机械论相争论。莱布尼茨是此类机械论的早期代表,也是在此方向上思考最深入的人之一。莱布尼茨的本意是要在机械论当中调和入能动性,以及反驳笛卡尔、牛顿式的上帝——一个经常需要被请出再次修表的钟表匠不符合上帝完美的特性,一个完美的宇宙更应该是一旦上紧发条就永不停歇的机械世界。为了使这样一个世界永不停歇(即上帝在创造完世界之后即退场,从此无所事事),莱布尼茨设想最小的物质也应该具有能动性,也就是其单子论的思想。单子论初看起来似乎并不符合科学以及机械论的要求,但是我们可以看一下莱布尼茨之后的科学家是怎样坚持其在科学当中引入能动性的:哈维认为构成生命的物质本身就可以产生新的机制;作为哲学家及医生的拉梅特里继承了莱布尼茨的观点,认为生命的能动性来自不同部分的组织;拉马克指出了两种能动性,生命力和意志力;而达尔文同样将两种能动性赋予了其理论中的生命,泛子的相互吸引和生命自身的(性)选择;海克尔认为种系发生源于 “活性等离子体”中形成了无限多样性。莱布尼茨之后的科学家们并没有在能动性问题上做出更为深入的解释,而类似生命体的“组织形式”这类解释,如果不是像莱布尼茨那样在根本上将能动性赋予物质,最终也就会像现代科学一样,以涌现的方式将困难的根源诉诸一种不可直接理解的复杂性。
对③类机械论的讨论可能需要现在生命和意识之间做一个区分,这也可以说成是现代科学分工越来越细化和具体化所带来的问题——因为很少有学者同时考虑这两个方面的能动性问题,哪怕这两个领域本可以不区分开。先说生命方面,代表则是魏斯曼之后的新达尔文主义,包括之后的现代综合理论,通过他们的解释,生命学科领域似乎已经完全被机械论占领(实际上这正是现代非生物领域学者的偏见)。对魏斯曼本人来说,他将生命所具有的能动性归于外部解释,外部的自然机制(自然选择),而生命本身已经不具备任何非机械的神秘性了。而在关于人的认知方面,早期人工智能学者的普遍观点是将能动性问题解释掉,例如图灵将主动性解释为开展搜索的能力,并将无知看作是自由意志的来源。他们在认识论上保留了能动性的地位,而实际上这种能动性再也不神秘了,它变成纯粹的机械,而人类只是受限于自身这台机械的配置而误认为具有能动性。图灵说,只要一个事物的行为规律还没有被揭示出来,那么它看起来就是智能的。而以今天的视角看来,早期人工智能学者的这种乐观可能更多是基于当时行为主义的思潮,实际上今天的人们也并没有放弃能动性。但不得不说的是,他们大多数人都忘了,我们今天的目的仍然应该是用科学去解释那些关于能动性的经验,而不是避开它们不谈,也不是在哲学中重新拾起某种“非机械”的神秘或二元论。
补充一点,②类机械论的思想还可以放到现代做进一步的考察。尽管现代科学的整体观点是将能动性拒之于外的,但也有一些科学家们仍然站在主流科学思潮当中为能动性发声。这类对能动性的解释大体上仍然可以归为第②类机械论,但比以往的能动性思想少一些“神秘”,并比标准科学多一些不被接受的“幻想”。例如瓦雷拉等人的自创生理论,以及考夫曼的观点,不同于第③类的机械论,他们想要利用现代科学理论实现的是真正的能动性,某种不排除目的论的能动性。这或许还是哲学当中的主流观点,通过让对世界的解释搭建在某种暧昧的层级性上,然而一旦让解释分层,我们最终所能理解的世界就是断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