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杨潇的《重走》丨随他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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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读完了杨潇的《重走》,这本书是21年度豆瓣21年度中国文学(非小说)类型的第一名,豆瓣评分高达9分。
提起西南联大,大家都不陌生。这所在抗战时期成立,仅存在短短8年的联合大学,是我国教育史上不折不扣的传奇,联大师生里大师云集,璨若星河,随便说一些,都是各专业里奠基人、天花板的人物——三位校长:梅贻琦(清华)、蒋梦麟(北大)、张伯苓(南开),堪称最优秀的教育家老师:朱自清、胡适、、闻一多、王力、陈梦家、燕卜荪、钱钟书、吴宓、朱光潜、郑天挺、陈寅恪、傅斯年、钱穆、吴晗、汤用彤、冯友兰、金岳霖、华罗庚、吴大猷、吴有训、叶企孙、曾昭抡、李继侗、赵九章、张奚若、潘光旦、费孝通、沈从文、梁思成、林徽因...学生:杨振宁、李振道、邓稼先、汪曾祺、穆旦、许渊冲、何兆武、叶笃正、吴大昌、刘兆吉...联大的校友里,产生了八位最高科学奖得主,九位两弹一星元勋,一百七十多位两院院士,两位诺贝尔奖得主。这样一所伟大的大学是怎么成立的,和《重走》又有什么关系?这就要从国立长沙临时大学说起了。
01 国立长沙临时大学
长沙临时大学即为西南联大的前身。1937年卢沟桥事变,日军全面侵华,占领了北平,炮轰了南开。国民政府教育部分别授函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和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指定三人分任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委员,三校在长沙合并组成长沙临时大学。任命胡适为文学院院长,顾毓琇为工学院院长。1600多名来自三校的师生经过长途跋涉陆续到达长沙。 1937年10月25日,长沙临时大学正式开学。
然而好景不长,1937年底,抗日局势继续恶化。11月12日上海陷落,12月13日南京陷落,武汉告急。长沙的局势也十分危急。教育部通知长沙临大准备西迁云南昆明。选择昆明的原因,一是昆明是抗战的大后方,相对安全;二是昆明有滇缅公路,可以运输物资和教学用品。当然也有很多反对搬迁的声音,比如湖南省主席张治中表示“不要搬来搬去做着变相难民,要生便要痛痛快快地生,要死便要轰轰烈烈地死”,“在一个国家存亡危急之秋,我们口口声声喊全民的动员,而我们还把这些青年关在学校里不让他们去致力国家,这是不是合理的?” 在这种抗日基调下,很多学生弃学从军,有的去了战斗前线,有的去了延安。
学校后来请著名将领陈诚来演讲,陈诚的演讲打动了很多学生,陈诚表示“大家要在一个目标之下,一定范围内,尽到自己的本分”。穆旦后来回忆说,很多同学愿意去云南,陈诚将军给了很大影响。抗战初期并不缺兵源,大学生只占国民人数的万分之一,确实没有必要向数量极少的大学生征兵。知识青年要培养成国家的栋梁之才,以待将来建国志勇。就这样,长沙临时大学的大部分师生,开始奔赴昆明。
主要有三条路线迁入昆明——
步行迁滇香港越南路线 经广州、香港乘船到越南海防市,再坐火车到昆明。走这条路线的重要教授有陈寅恪等。陈教授的妻子因为心脏病被留在香港由许地山照顾。大多数教师、家眷及部分女同学选择了这条路线。
广西越南路线 同行的有朱自清、冯友兰、钱穆、汤用彤、贺麟等十多人,由朱自清任团长。他们一行从长沙乘坐汽车经过桂林、柳州到南宁,再经过镇南关到越南河内,最后顺滇越铁路到达昆明。经济条件较好的男同学和少数女同学也选择了这条道路。他们从长沙坐火车到桂林,再从桂林换乘汽车途经柳州、南宁到越南。最后也顺滇越铁路到达昆明。
湘黔滇旅行团 这是最艰苦的迁移路线。1938年2月19日师生开始迁移,共计336人。其中重要教授有闻一多、黄钰先、袁复礼、李继侗、曾昭抡、吴征镒等。师生徒步经过湖南湘西进入贵州,最后抵达云南昆明。湘西的土匪众多,路途不安全。张治中布置出生于湘西的作家沈从文先行与湘西各方势力协商,最终土匪没有为难师生。4月28日,师生经过艰苦跋涉到达昆明。迁移全程约三千里,可能为学生大规模迁徙路程之最。师生把这次迁移办成教学任务,在途中对抗日救国进行积极宣传,同时也不忘记在途中学习与实践。
80年后,杨潇重走了湘黔滇旅行团的这一段从长沙到昆明的路途,写出了《重走》一书。
02 旅行团里那些可爱的人和有趣的事
“你们是天之骄子,应看一看老百姓的生活”——闻一多
步行三千里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学校明文要求,必须体检,体格健好者可以参加步行队。瘦弱的学生为了体检合格,偷偷往怀里揣了几本书。最终选拔出二百多名学生。参加旅行团的老师有黄钰生、闻一多、袁复礼、李继侗等十一位老师。
只有老师和学生还不够,三千里步行需要有行军经验的人带队,湖南省主席张治中安排了陆军中将黄师岳作为旅行团的团长。黄师岳50多岁,多年参军经验丰富,且为人正直可亲,他的经验和人格魅力,帮助旅行团顺利的走到终点。张治中还赞助给旅行团很多物资,如水壶、干粮、草鞋、裹腿、五只猪以及帮旅行团运送行李和物资的两辆卡车。就这样人员齐备,旅行团出发了!
千万别用现在的视角去想象旅行团的徒步之旅,觉得这就是在游山玩水,每到一站都有美食和旅店。实际情况是,旅行团走的非常艰难。部队每天要步行20-30公里,最多的时候要50-60公里。草鞋很快就穿破了,学生们脚上都磨出了泡。食物很不稳定,有时候在小镇上打尖,能抢点地方美食,有时候走到荒村野领里,只能饿着肚皮。至于睡,则更难了。旅行团这一路上,睡过破庙的棺材旁,也睡过荒村的猪圈里,有时候卡车抛锚行李没运到,被子都没有只能挨冻。这还不算最难的,最难的是那时候治安不稳定,总有土匪拦路,尽管有政府的人和黄团长提前“打招呼”,有些路段他们还是走的胆战心惊。
不过师生们也很会苦中作乐。闻一多重拾画笔,面对秀丽的风光,他画了不少画作。旅行团里有一个男生,总爱一个人小声的背英文词典,背一页就撕一页,走到昆明时他撕完了整本词典,这个人就是著名诗人穆旦。刘兆吉很珍惜这次徒步旅行,利用这次机会,记录了不同地方的民谣民歌,最终著成了《西南采风录》。曾兆伦从来不抄近路,每天早上起来先看书后吃饭,然后上路一步步测量路碑准不准,忘了数还会跑回来重测。还有一些学生非常爱打桥牌,甚至到了上瘾的地步,他们先是暴走到队伍最前面,找个地方窝着打桥牌,等大部队过去了,再站起来暴走到队伍最前面,如是往复...
有一件事要特别记一下,途径云南时,一位县长特殊招待旅行团,师生们吃的特别好。临行之际,团长黄师岳知道招待他们的费用是县长提前从老百姓手里要来的,他大为光火,于是给了县长300元钱,恳请他把钱还给百姓。黄团长真的是一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到达昆明后,黄师岳宴请众师生,学生们纷纷敬酒,最后发现他酒量惊人,黄团长没有事,学生们醉倒很多。黄师岳要回部队时,联大赠送他金表一只和500元钱,均被他婉拒,他给蒋梦麟、梅贻琦的信中写道“虽云跋涉辛苦,为民族国家服务,与数百青年同行三千里,自觉精神上痛快与光荣!”
03 旅行团与重走的意义
前面说了,从长沙去昆明有3条路,经广州、香港乘船到越南海防市,再坐火车到昆明,是最便捷的一条路,何必耗时两个月徒步三千里呢?以及过了80年,再重走这条路,又有什么意义呢?
出发之前,他们是意气风发的学生,是中国的天之骄子。到达云南时,“他们脸孔是一样的焦黑,服装是一样的颜色,头发和胡子都长长了,而且还黏附着一些尘芥...”学生们脱了书生气,反而有一副征人的风范。
回头想想西南联大的成立吧,日本侵略者全面侵华,清华、北大、南开这三所高等学府的师生从北平天津退到湖南长沙,又从湖南长沙退到退无可退的云南昆明。说退可能太委婉了,逃亡可能更真切一些。南渡的路上,陈寅恪写下“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的诗句,冯友兰悲伤的说道“这就是所谓丧家之狗,我们都是丧家之狗”。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旅行团的师生们,通过步行三千里,徒步两个月的长征,向世界表明中国青年并非文弱书生、东亚病夫。旅行团的长征壮举,奠定了西南联大的顽强精神,让这所学校在未来8年的炮火空袭、通货膨胀下,仍然能够排除万难,求学上进。
旅行团还有另一重意义,正如梅贻琦校长说的,“你们所走的程途,全都是中国的大好河山,所遇的人们,全都是我们的同胞。所谓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这对你们将来的责任和事业,是有如何伟大的帮助啊!”
旅行团的师生们,步行穿越了湖南、贵州和云南的诸多城镇,如常德、桃源、沅陵、镇远、安顺、盘县等地。给旅行团的印象就是,三个省如三个国家,风景人情各不相同。湖南大家相对熟悉,水乡温软,除了强盗一切还好。到了贵州,则是遍地罂粟和吸食鸦片的人,大家都非常反感。而到了云南,则又是另一番景象,风景秀丽,人民富庶。
不过当时的西南尤其是贵州和云南,都是中国的边陲之地,远离政治文化中心,如果不是因为战争,这些文化精英们都聚集在北京上海以及东部沿海富庶的城市,怎么会跑到这些穷郊僻壤来呢?西南联大的到来,和旅行团的步行之旅,其实也是一场文化的交融,对西南诸省和文化精英都意义非凡。
在说杨潇“重走”之前,我们先聊一聊比旅行团更早走过这条路的一位人类学家——日本人鸟居龙藏。1902年鸟居从湖南出发,进入贵州,然后到达云南,最后从昆明向北抵达四川,完成了对中国西南的步行考察。鸟居的前三个省,和湘黔滇旅行团是一致的,也共同沅江、桃源、镇远等地。通过这一次考察,他对西南的风土人情、少数民族进行了深度的考察,并留下了很多珍贵的影像资料。这些内容,凝结成《西南中国行纪》一书。
鸟居龙藏进行探访时,恰逢清政府摇摇欲坠之时,当权者对少数民族颐指气使,以“苗族”代指整个大部分西南民族。湘黔滇旅行团长征时,是抗日战争初期,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战争的阴云笼罩下,精英们被迫退向西南,这是一次被迫的融合探索之旅。杨湑重走之时,是湘黔滇旅行团长征的80年之后,中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再也不是任人欺压的东亚病夫了,国富民强,蒸蒸日上。如此三重对比,我们可以看到1902年、1938年以及当下湖南、贵州、云南的历史变迁。这是《重走》和《西南中国行纪》的第一种意义。
《重走》还有第二种意义,就是探寻湘黔滇旅行团的足迹,挖掘西南联大的精神宝藏,以及在这条路上发生过的其他故事。比如杨潇挖掘出了沈从文大的哥沈云麓和他的房子芸庐,在芸庐里沈芸麓接待过很多南渡的文人雅士,最著名的莫过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 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也有自己的故事,有一次林徽因病重,梁思成带着她找旅店,最终和几个年轻人挤在一起。这些年轻人后来都成为了飞行员,和梁林夫妇相交甚好,再然后他们相继牺牲,每次遗物寄给“荣誉家长”梁林手中,林徽因都要痛哭一场。据统计,那时候中国的飞行员从毕业到牺牲,平均生命只有六个月时间。又想到齐邦媛《巨流河》里的张大飞,对了,书中还写到过张伯苓去筹备重庆的南渝中学,即是齐邦媛上的那所学校。
《重走》的第三种意义,就是挖掘出旅行团的“尾声”。近三百人的队伍,并肩走过风雨,抵达云南,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命运呢?各不相同。闻一多后来成了何妨一下楼主人,再后来被刺身亡。穆旦成了著名诗人,但后来呢,未能躲过那段波折。黄培云去美国深造,邂逅了赵元任的女儿赵今那,两人交谈后才知道一个作为旅行团成员,一个作为欢迎队少女,原来早就谋面过。吴大昌毕业之后投身建设,41岁时得了癌症,没想到健健康康活到百岁。每个人的尾声,都不相同,看了让我唏嘘不已。最后,想用杨潇自己的话总结这段旅行:
我亲眼看到了那些“空心化”的乡镇,我遇到了许多老人,他们是那么孤独,你只要一张口,他们就能和你说上半天;我体会到了李继侗当年说的,为什么每年总要过若干天最简单的生活,试试一个人最低生活究竟可以简化到什么限度,因为那会让你知道自己究竟为何所累;我发现了游客永远不会见到的风光,通常是在漫长的乏味的等待之后,我也看到一条条河流被拦腰阻断或者开膛破肚。我见识了官僚体制的刻板,也发现了它的裂缝。我有多为留下的历史痕迹庆幸,就有多为失去的遗憾。我意识到浩劫来临时无人幸免,连最不重要的人和最小的庙宇也不能例外;我想起了一些遥远的往事,我目睹了记忆的变形,也体察到了它的坚韧。我经过了城市与乡村,在其间旅行,与其说是空间的穿越不如说是时间的穿越,我品味着时差,也借助它来重建座座城池。我一路都在阅读、检索、翻找,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历史没有故事,只有周而复始的重复,有的时候我又被那些短暂却闪光的生命感动得简直要掉下眼泪。
也许这就是《重走》最终的意义。
读这样的非虚构,让我非常羡慕杨潇、刘子超、何伟这种人,一边旅行一边写书的人生,太有意义了。这个世界有很多精彩等着我们去发现,蝇营狗苟的卡在工作里,太辜负人生了。期待疫情快点结束,我也能有时间拿脚步丈量山河与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