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杰《乡里的圣人:颜元与明清思想转型》|《中庸》阅读书单01
来到《中庸》阅读书单之一,清华大学历史系王东杰教授的学术新作《乡里的圣人:颜元与明清思想转型》。“凡读圣人书,便要为转世之人,不要为世转之人。”每次打开这本书,都对扉页的这句话很是感慨。
虽然本书力主创新,采用了“心理史学”“具身认知”等理论,试图提出一种将“平庸的思想者”纳入思想史研究中的思路。但我们今天还是打算从一些小切口,讨论几个老问题。
记得《中庸》里边,子路小哥哥在两千多年前,帮我问了孔夫子一个令我困扰已久的问题。那就是,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呢?孔夫子听到这个问题,反问子路,你说的是哪种强大呢?“抑而强与?”这又是个好问题。
是啊,有时候,我们认为的强大就是真正的强大吗,或者说,他人认为的强大就是真正的强大吗?再放大点,这个世界认为的强大就是真正的强大吗?
好的,咱们一边思考一边看看孔夫子眼中的“强大”,非常精辟,非常中肯。“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最后他总结了四方面的强大:“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我当时想,也许这种强大就是后边讲的“至诚”吧。
后来,在健身和看《国王排名》的时候,我又多次想到了这个问题,突然有了一些新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强者?也许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吧。轻轻松松能搬起来的石头有什么意思呢?搬不动的石头才值得去搬。搬不动的石头才有加缪说的那种“静默的快乐”。
来到《乡里的圣人》。钱穆先生称颜元为“北方之强”。王东杰教授怎么说呢?“儒学确实是非常推崇‘自强不息’的,‘强’的概念很早就进入儒者的思考范围。……我在颜元的遭遇中看到了儒家思想的‘强者’性格对儒者实际生活产生的多元影响。”他所举的例子,正是经典的“子路问强”。而钱穆先生评价颜元为“北方之强”,依据就在其中。
并且,王东杰教授还指出:孔夫子“在两种不同的‘强’之间,并未遽做取舍,而是釆取了一种持平态度,承认它们各有所长。”但王东杰教授也有自己的考虑:“所谓儒家的‘强者’性格,与南强北强无关,而是指儒家的一个基本假定:一个人可以并且只能通过自身的选择和努力成为圣贤。所谓‘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关键在于‘吾欲’之所向,成贤成圣,抑或沦为小人,那权力都握在自己手中,不由旁人决定。”
以颜元为例,“对颜元和他身边许多同志来说,追求‘成圣’,就是努力去做好‘愚夫愚妇’。当然,只要读过《论语》等传统儒家经典,就不可能天真地以为,这里的“愚”是字面上的意思。
正如王东杰教授所说,原初意义上的“愚”,和经过努力才成就的“愚”,“完全是人 生的两个境界”。经过努力才成就的“愚”是“如愚”而已,不能理解为真的愚笨。“圣人的心中其实毫发分明,清清楚楚,但因为道的样子就是平平常常,绝不惺惺作态;践行大道,也就是回到这种表面上看不到耀眼光泽的状态,这使他变得厚实。”
他还举了一个我们都非常熟悉的例子,唐代佛教禅宗高僧青原行思有名的公案:从参禅前的“见山是山,见水是 水”到悟道后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中间必须经过一个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辩证境界。
因此,“重要的不是在日常生活之外寻找真理,而是通过向‘普通人’的复归,同时超越‘普通’的状态。”做一个“乡里的圣人”,就是要“如愚”,虽然颜元性格孤高,认为“上智与下愚之别似乎是天生而不变的”,但是他还是以“如愚”勉励自己,同时不断改变自己的性格,对于世俗的态度亦不断软化。
正如他后来感悟的,“最真实的修身方法是去做(to do)而非只存在(to be)。人经由从事日常事务而成为他应该成为的人。在开始内在修身的那一刹那去面对世界的现实,用孟子的话说,就是‘必有事焉’。”
进一步来说,这样一条所依循的道路,“历来为儒者所坚守,它赋予了人性以极度的尊严,无疑是儒家思想最为伟大和光辉的面向之一。”
但相对的,“也正是这种性格使得一般儒者对于人性中固有因而也是无可避免的软弱面向,很难予以正面的了解与共情……”似乎,“自孟子以来,向自身的软弱性低头,就被视为‘自暴自弃’,遭人轻视。”
我们可以回忆一下,孟子语境中的“自暴自弃”。在《孟子·离娄章句上》中,孟夫子有云:“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他认为,自暴自弃的人是可耻的,所以“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
那问题来了,无论我们怎样自我欺骗、否认,也无论无论修炼到何种境界,其实,“人的软弱性绝不会因为遭受压抑而消失”。
以颜元为例,他“一生发愤,战战栗栗,衔胆栖冰,完美诠释了儒家的‘强者’形象。但他不是没有遭遇过软弱感、无力感和不安感的打击。虽然他通过严格缜密的修养,以及对儒家价值体系的高度认同,将自己从中拯救出来,但他对个中滋味无疑有着深刻的体会。可是,从个体心理发展的角度看,他却似乎始终未肯正视这一经历的独特意义,而只是努力将其转化为构筑儒家那普世性意义大厦的原料。”
而在这“儒家那普世性意义大厦”中,“人性的弱点不配享有任何积极的评价。”要说颜元没有感情吗?也不是。“他当然有感情,甚至还很浓烈”,但是,他的感情始终为“礼”所管控,“也因此而被拖入持续不绝、难以完全摆脱的内心紧张”。这就导致了“在颜元……这个‘强者’的生活中,人的软弱性不值一提——却也始终未曾消失。”
诸君,这本书讨论了所谓的“愚者”、“强者”、“圣人”。大家是否想过一个问题:其实,“名可名,非常名”呢?
何为“圣人”?我们身边的圣人,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会觉得,他们如此美好、强大,充满号召力。人们通常对他们充满了各式各样期许与希冀。他们经常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拥有一切。
后来呢,我们会发现:圣人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圣人也有不甘心,也有他做不到事情和到不了的地方。究其到底,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大家不妨回忆一下,在《一相无相分》中,佛陀十大弟子之一、解空第一的须菩提以自身为例子,为大家讲解和示范了得道以后的证悟:“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以须菩提实无所行,而名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
什么意思呢?简单点说,在修行的途中,我们要去做到没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但如果我们做到了,也不能认为自己破除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如果我们认为自己破除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那我们依旧没有破除“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同理,如果孔夫子天天念叨自己是君子、圣人,那他就不能算是君子、圣人。
换个角度,我们不要轻易给自己和这个世界下定义;而他人和这个世界也同样不能给我们下定义。其实,谁又能定义谁?谁又必须被谁定义呢?
这个世界这个时期所支持的就一定是真理吗?这个世界这个时期所批判的就一定是谬误吗?不是的,谁又知道一百年后,两百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谁又敢说,这个世界不会是一个更好的世界呢?
我们的本心在变化吗?这个世界的风幡在舞动吗?也许,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你我心动。诸君,继续修炼我们的“不动心”,寻找这许多问题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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