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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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2021年秋季学期的课程论文,写得很差,但我很感谢菲茨杰拉德,她和门罗是我当时最大的慰藉。
“我并不渴望富有,但我渴望看到蓝花。蓝花不断地出现在我心里,我无法想象,也无法思考其他事情了。因为在我曾经生活的世界里,谁会为花朵而烦恼呢?”
“蓝花”作为这本小说的书名和出现在诺瓦利斯的作品《海因里希·冯·奥夫特丁根》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在小说中明确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弗里茨将自己写的小说开篇单独朗诵给卡罗利妮听,卡罗利妮认为蓝花不是诗歌,也不是幸福,她迫切地想要回应弗里茨,但始终没能给出明确的答案。那么“蓝花”究竟是什么?这是每一个读者都不能不去面对的问题,而答案同时又是模糊和多义的。它是一个被抛出的没有确切答案的象征,对它的理解只与每个人的心灵和心灵的渴求相关。当卡罗利妮站在弗里茨的位置上,企图去琢磨弗里茨眼中的“蓝花”,想得到能让弗里茨满意的答案时,她其实就已经失去了理解“蓝花”的能力,因为她没有用自己的心灵去看。
第二次还是弗里茨在朗诵,对象变成了索菲和曼德尔斯洛夫人,曼德尔斯洛夫人说蓝花对于故事中的年轻人来说是从没见过的东西,于是索菲问道:“这花叫什么名字?”弗里茨回答:“他以前也知道,有人告诉了他名字的,但是他忘了,如果能够记起来,就是付出生命他也愿意。”在弗里茨所学习的康德和费希特哲学中,人类的自由意志得到了确认,人类的精神处于最富有希望的时代。弗里茨相信历史可以重演,相信曾经“所有的植物、星星、石头、动物都与人一样,都能平等地交谈”而我们可以再次懂得这些语言。他相信“山脉、山麓中蕴藏着的稀有金属、煤矿和盐矿是以前星辰在地球上行走留下的痕迹”,而“在某个时间点,它们会像以前一样回来,跟我们一起漫步”。对世界真正本质的渴望和信仰让弗里茨对自然现象充满了浪漫主义幻想。相应的,“蓝花”就是他生命中本来拥有、不可剥离但现在却被遗忘的东西,所以对“蓝花”的渴望是如此自然地成为了他生命中最本质的目标。不管是对卡罗利妮还是对索菲,弗里茨都希望她们能够理解自己的渴望,但却并不强求,因为归根结底,“蓝花”只是他自己生命的课题,是他将用一生去求索而不求最终获得的事物。
“蓝花”的第三次出现是由于伯恩哈德偷偷看了弗里茨的书稿,在这个与故事中的年轻人所经历的相同境遇的夜晚里,伯恩哈德想到“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懂那个在餐桌旁谈论蓝花的陌生人。那个人肯定和自己的家人决然不同。这就是辨别自己的命运,等到命运来临之际,要向老朋友一样迎接它。”伯恩哈德作为哈登贝格家最聪明的“天使”,他不在意“蓝花”,他在意的是那个在床上辗转反侧渴望蓝花的年轻人,他在意的是弗里茨,一个在十五分钟内就爱上了一个少女,继而确认了自己的命运的人。他借此真正看透和揭示了弗里茨的人生。坎迪娅·麦克威廉在评论《蓝花》的时候写道:“蓝花象征的是能够将个体自我和更广大的外部存在相连的、难以捉摸的东西。”她还认为,佩内洛普将《蓝花》自身也变为了蓝花。“蓝花”是一个象征,弗里茨在自己的作品中描绘了海因里希·冯·奥夫特丁根对“蓝花”的渴望,而佩内洛普在她的作品中又描述了弗里茨对“蓝花”的渴望,这种多层的叠加在读者心中又构成了新的“蓝花”。“蓝花”是被弗里茨精神化后的索菲,是弗里茨所欣然接受的命运,是人类心灵中对世界根源本质的渴望。通过对“蓝花”的追寻,注定死亡的人类获得一种无法言喻的不朽之感。同时“蓝花”也是一个契机,弗里茨借此去叩问不同角色的灵魂,而他们也依此展示出自己的心灵,以及弗里茨的使命。
毋庸置疑,这本书是德国18世纪浪漫主义名家“蓝花诗人”诺瓦利斯,即弗里茨的传记小说,但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弗里茨的身影逐渐虚隐去,索菲的形象变得鲜明起来。索菲从一个 “我听不到她的问题,所以我没法画”“自然”“一切都没有达到最佳”的平凡女孩逐渐演变成一个弗里茨“亲爱的智慧”与“心灵的向导”。历史上的诺瓦利斯对索菲的痴迷可以被视作是一种自我精神的投射,在死人身上他找到了至高的美德和一种近似于宗教性质的追求与安慰。这在小说中表现为索菲的面庞是模糊难辨的,她的性格是不断成长而从未定形的,在她死后,她临终时所表现出的令人惊异又叹息的对痛苦的忍耐和乐观感动和引领了弗里茨的一生,成为他勇敢接受的命运。但更值得称道的是,在佩内洛普的笔下,通过那些细碎但不断生长着的生活细节,我们得以贴近索菲,就像伊拉斯谟和哈登贝格男爵一样,我们晚于诗人一步,后知后觉地爱上了索菲,这个“生来就是为了感受快乐”的女孩。佩内洛普引用诺瓦利斯的残句“小说来自于历史的缺陷”作为《蓝花》的题词,而她确实填补了历史的漏洞。她细致的刻画和轻快的描写将湮没于历史中符号性的索菲真正的灵魂复活了。索菲是诺瓦利斯的缪斯,是他终其一生的灵感来源,但同时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佩内洛普将她解放出来,她不仅想让我们看到一个十五岁的灵魂如何她的情人眼中得以成圣,还想让我们了解到她糟糕的代数和临死前梦中的那一阵马蹄声。
这也就是佩内洛普为什么选择弗里茨的这段人生来刻画这位蓝花诗人的原因。弗里茨说“我爱上了自己不理解的人”,他给索菲写道:“我找到了,我所寻找的;我找到的,寻找过我”。诺瓦利斯的人生是短暂的,作者选取的是这短暂人生中熹微的一段时光。那时候,弗里茨智识与心灵的光线刚刚亮起,他生命中的问题开始初步显现,他思想上的变化、他对命运的探索都是一个准备完成的状态。他醉心于哲学,能感受到一切物体的精神特性,但是他又说:“我找到费希特理论的缺陷了。他的理论中没有爱的位置。”于是在他陷入对索菲的爱情之后,他的理论变得完满了。你要如何去描写一个作家的人生呢?我们该怎样书写一个人的思想?尤其当其已然展现在这位诗人的笔端了?佩内洛普虽然直接采用了诺瓦利斯自己留存在历史中的声音和客观的史料,但这本小说发出的仍是她自己的声音。她赋予历史中的人物声音,帮助他们从残留的记叙中复活,展现出一个特定时代中某种永恒的情感,以慰藉自己所见的缺陷和遗憾,就像通过阅读索菲,我们得以去理解佩内洛普眼中弗里茨真正遗留下来的本质。
《蓝花》是一本只有十万字的小说,这么短,如何够说尽一个人的人生?但它又是这样长,以至于对于佩内洛普来说,足够说出她想说的话。五十五个章节和一个后记,每一幕开始都是一个新的契机,用来切入弗里茨的情感、思想和人生。人物们在生活的舞台上挨个出场,却不显得拥挤和生硬。“为了那些生而就是要被打败之人的勇气,为了强者的软弱,为了误会和错失良机的悲剧,我尽我所能地对待它们如同喜剧,不然我们要如何去忍受呢?”佩内洛普的这段话解释了她所希望得到的结果和显示出来的行文特点。她是隐晦的、幽暗的、善于躲避的。她只留下轻快的语句和画面,描述那些生命中温柔、轻盈、情感充沛的片段,但对于那些血腥、残忍、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向来只报以一闪而过的隐喻和暗示。对于读者来说,快乐并不因此显得庸俗,痛苦也不因此有所减少,而在每一个章节的结尾之处,我们都能品味出这些简练文字延伸出的丰富情感。这本书里有很多未尽和无果的情感,在克制中流向必然的遗憾。如果我们不去讨论卡罗利妮从伤口中创造出的不存在的爱人和没有被西多妮记起的那个名字,不去讨论奥古斯特在花园里对弗里茨突如其来的亲密感以及随之而来的突然消解,不去讨论索菲幻觉中听见的马蹄声和弗里茨无法撒下的谎言,我们就不能理解此后的历史,理解那些生命和心灵的逝去,理解那些没有完成的梦想和没有实现的使命。佩内洛普提供的是一个契机,让读者能够透过今日的文字窥见旧时活跃着的灵魂和在人类历史上永远共通的情感。一本好的历史小说,它绝不是史料的堆叠和复述,它是从时光里挖出的一铲子土,从土里透露出过去的根系和曾经存在过的花朵。它是一个契机,吸引你去挖掘更多的故事、情感和生命。
《蓝花》的情节与佩内洛普的另一本小说《天使之门》是类似的,它们所讲述的都是一个年轻人同时陷入爱情和思考宇宙与真理的故事,只不过一个关于“蓝花”,一个关于“原子论”,一个发生在18世纪末的德国,另一个发生在20世纪初的剑桥。但《蓝花》似乎更成熟,因而也更自然。它想给读者传达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不朽之感”。自20世纪的语言分析主义哲学家摒弃传统形而上学家的学说以来,语言就被看作是有限的、失真的、有原罪的,语言无法表述最初的声音,它永远只是本质的痕迹而非本质自身。但有一些语言无疑能够克服时间的磨损侵蚀而传达最初的不朽,因为在文学中我们依然可以相信人能拥抱自身的命运,能够相信星辰留下的痕迹和它必然的目的,能够相信十五分钟内产生的爱情能够成为一个人一生的引导。对于早已透过精密的逻辑分析和反复思辨来否定这些理想的现代哲学与历史学科来说,这已然是种莫大的慰藉了。“如果故事的开端是发现,结尾肯定是寻找。”《蓝花》不能被看作是一个结束,它也不是一个过程,它只是一个契机,让我们能够去发现自己灵魂中曾经存在但现在已经被遗忘的名字。它唤醒了我们的渴望,它让我们去寻找,寻找一种已被宣判不可能的可能性,寻找生命中无穷的“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