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虚无与荒芜之间，呼唤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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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尔兰青年作家萨莉·鲁尼大概是当下世界范围内最受欢迎的90后作家了吧。
从鲁尼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年轻一代作家们的书写迥异于上一代人，同时也更贴近当下年轻人的生活状态。这是真正属于当下时代的文学，也是真正属于年轻人的故事。
从《聊天记录》到《正常人》，再到这本最新的《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鲁尼书写的焦点从未偏离年轻人群体，同时她也尤其善于调动年轻人生活中的各种元素，最典型的莫过于社交网络、“聊天记录”。
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当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聊天记录》和《正常人》的影子，同时也有很多新的内容。
01.痛恨自己的人生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讲述的是四个青年人的故事，他们30岁上下，正处在一个生活由自己掌控，但又不知该如何掌控生活的年纪。
艾丽丝是一位知名小说家，事业有成，但成功的事业无法治愈她混乱的生活。在经历了一场精神崩溃之后，艾丽丝独自搬到了陌生的海滨小镇，随后与费利克斯邂逅；
艾琳就职于一家杂志上，工作正常而稳定，但生活依旧一团糟，深陷与朋友西蒙的恋情之中，在分分合合中茫然失措；
西蒙是一名政治官员，工作光鲜，但个人生活和朋友艾丽丝、艾琳一样混乱，在混乱中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费利克斯在一家仓库上班，通过社交网络与艾丽丝相识，他玩世不恭，看似傲慢而又冷漠，在与艾丽丝的情感博弈之间窥破了混乱生活的本质，生活有了破冰的可能……
毫无疑问，鲁尼在刻画小说家艾丽丝这一形象的时候，将自己的经历赋予其中，书中艾丽丝对于出版行业与大众文化的吐槽，实际上是鲁尼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
同时在看书的过程中，鲁尼还针对其他许多问题发声，这也构成了本书的一大特色。与过往的作品相比，《聊天记录》还是一个主要依赖于情节驱动的故事，然而《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已经改弦更张，情节不再是主体，甚至小说有大约四分之一的部分，是艾丽丝与艾琳的邮件交流。
在邮件中她们谈论社会文明、政治乃至于哲学，这些看似无关的形而上学的东西实际上却呼应了同步进行的情节，共同表达了小说的主题——青年人的精神困境。
另外鲁尼讲述故事的视角显然也是精心设计过的，虽然艾丽丝和艾琳是最核心的主角，但故事视角也会在西蒙与费利克斯之间流转，甚至在同一段对话中，这种视角转换也在不断进行，为理解整个故事增加了一些难度。
同样精心设计过的，还有本书中大量的性描写，鲁尼用“性”来将“爱”具体化。当鲁尼在结尾揭晓主题之时，我们才恍然大悟，“性”与“爱”在这个故事中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
02.在荒芜与虚无之间
当鲁尼将四位主人公的人生铺陈于我们面前时，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共性——他们全都痛恨自己的生活，他们不知道人生怎么会变这样，他们处于荒芜与虚无之间。
荒芜的是外在的世界，虚无的是内在的自我，荒芜与虚无之间，是青年人（乃至于所有现代人）难以自适的精神困境。
鲁尼对于这一精神困境的刻画非常写实，在勾勒书中人的同时，也戳中了无数读者的现实生活。
在故事中，困境来自于外在世界，来自于家庭，来自于社交网络，同时还来自于自我。
这不也正是我们许多人的现实生活吗？
于是在这种写实中，鲁尼传递出一种普遍存在的困境，恰如小说中所说，“或许在人格形成的某个人生阶段，某种痛苦就是会永远烙印在一个人的自我认知上。”
故事中的主角们正在经历这种痛苦，故事外的许多人同样如是。
痛苦常常来源于外在环境，鲁尼借由艾丽丝和艾琳的邮件来控诉外在世界的荒芜。
在邮件当中，爱丽丝和艾琳谈论人类文明。她们谈论文明的崩溃，继而说，“当文明不复存在，我也就不复存在了。”因为归根结底“我是我们文化的产物”。
文明的崩溃，世界的荒芜让她们疯狂怀念过去的世界，过去“代表一种更丰厚、与人类生存处境的本质更为密切的生活方式”。
而当下的世界是一个混乱的世界，日益荒芜的世界，逐渐混淆了“美”与“丑”，混淆了“真正的审美体验”与“自我愉悦、追求地位的冲动”。
鲁尼还戳中了当下我们身处的世界的另一重弊病，“我们憎恨别人犯错远胜过爱慕他人行善，于是乎活着最轻松的方式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谁也不爱。”
我们生活在一个冷漠的世界，而这种冷漠是人造的，我们咎由自取。
当鲁尼斟酌地写下这些充满哲思的文字时，我们不得不感叹于她敏锐的感受力和表达力，她用嘲弄的方式来反抗，来呼喊，来质问。
事实被鲁尼准确言中，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允许犯错的世界，一个悖论的世界——一边要人认错，一边不予原谅。
如果《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整本书都是对外在世界的控诉的话，那这终将沦为一个俗套的故事。
幸而在流于俗套之前，鲁尼将视角由外在世界转向了内在自我。她不仅控诉荒芜的外在世界，还控诉虚无的内在自我。
让我们深陷精神困境的，不单单是外在世界，还是我们自己。所以故事的主人公发问，“万一是我无法让自己幸福呢？”
这并非是随口一问，鲁尼早已在四位主人公的经历之中埋下了伏笔。他们混乱的生活部分来源于他们自己。
他们太清醒也太纠结，他们不将就也不妥协，以至于无法摆脱精神困境。就像费利克斯对艾丽丝说的一样，“你要是稍微笨一点可能会活得更轻松些。”
但生活，从来不会轻松到知道一些道理就可以过好这一生。
于是他们依旧要，一边在荒芜与虚无之间生活，一边追求美丽的世界的生活。
03.美丽的世界
鲁尼在小说中交代了她对于美丽的世界的理解：“某种更深刻的东西，隐藏在生活表面之下的东西，它不是非现实，而是隐秘的现实：一个存在于所有时空的美丽世界”
美丽的世界之所以美丽，在于陋俗世界的荒谬。因为“平凡甚至陋俗的生活，侵占了她们周遭的一切”，因此她们决定寻找美丽的世界。
鲁尼在这段文字中再次体现了一种哲思。
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担心我们的生活变得安全，渺小和平庸，担心生存被娱乐、便利和现成观点的洪流所淹没，从而被剥夺了其深度和个性。
现实不幸被言中，我们当下确实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深度和个性还没来得及养成，就已经被娱乐和肤浅淹没了。
鲁尼怀疑并且反抗这种现实，她反抗的方式就是寻找“美丽的世界”，美丽的世界存在于所有时空。但是，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 这个问题事实上从未明确地出现在小说里，然而却又一直如影随形，四位主人公始终在追寻美丽的世界，而且事实上答案在小说还未过半之前，就已经揭晓。
艾琳在写给艾丽丝的邮件中说，“无论我去哪里，你都在我身边，他也是，只要你们都活着，这世界对我而言就是美丽的。”“哪怕世界是这副德行，哪怕人类正濒临灭绝，我仍在这里写信，谈论性和友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为之而活的？”
美丽的世界，在于爱。在这个充满荒芜与虚无的世界，我们能把握的也只有爱。
这正是鲁尼给出的答案。
法国作家大卫·冯金诺斯在其小说《回忆》中写道，“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理念能够强大到把大家彼此联系在一起，战争、政治、和平乃至爱情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至荡然无存，我们拥有的就是自己的虚无。”
在冯金诺斯那里，爱无法战胜虚无。但在鲁尼这里，恰恰相反，唯有爱可以治愈荒芜与虚无。
鲁尼对这个答案深信不疑，因此她让她笔下的主角们，经历了漫长的痛苦之后，最终得到了快乐。她还试图让读者相信这种快乐，相信“人类最平凡的品质不是暴力与贪婪，而是爱与关怀。”
鲁尼回答了书名这个问题，试着去爱而不是去恨，这是通往美丽世界的唯一之途。
当书中的主人公们真正明白这一点之后，他们终于抵达美丽的世界，“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