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意志的力量——读《菲德拉的爱》

文/王栩

（作品：《菲德拉的爱》，［英］萨拉·凯恩 著，胡开奇 译，收录于《萨拉·凯恩戏剧集》，新星出版社，2006年11月）

希波利特斯在临床上没有病，他只是非常忧郁。医生基于常识的判断显得寻常，并没有洞见到一个时代的症候正在悄然蔓延。不过，“忧郁”却以希波利特斯散漫的精神面貌总结出一幅后现代文化里无趣到极致的日常图景。

这沉闷的日常里，亳无感情让希波利特斯用冷漠作为自己持久的标签，并且在冷漠中弃绝了能让自己感到快乐的炽热的情绪。冷漠带来的情绪低落让暴力影像难以刺激希波利特斯的感官，就连手淫也无法使他获得高潮时的快乐。这是一具失去活力的躯体，却以王子的头衔受到招人喜欢的追捧。

追捧背后是对皇室的热望，希波利特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他在和他（她）们发生性爱后，就以戏弄来表现自己的无情。这没有什么不妥，对权力和奢侈生活的追逐所付出的丧失尊严的代价罢了。在后现代的图景里，观念作为文化的组成部分，在凯恩笔下以简洁而语义丰富的对话揭示出背离传统的价值主张。

对他人无情的戏弄中，性爱成了希波利特斯主要的兴趣。不能就此认定王子享受性爱，实则，王子只是享受凭借戏弄他人来消磨无聊的时间。这是后现代图景不堪的一幕，在现实面上摧毁了以往众多对生活的美好想象和期待。诸如对性爱的享受，以往还能品尝到两情相悦的柔情蜜意，如今，却作为权力操控下役使他人的工具。

性爱的工具理念在希波利特斯看来也早已失去了取悦自己的意义。他有过那么多的性爱，然而，还是不能得到快乐。快乐已经失落，成了一个等待。“等着发生什么”。这是后现代式的空虚。用垃圾来填补它，是凯恩对后现代文化深刻的认识。一个失落了意义的时代，昂贵的电子玩具，饼干和糖果，有着暴力剧情的电视节目纷纷占据了人们的时间，它们拼凑成那个叫做生活的不可名状的空间，它没有具体形态，却让人们在它的围剿下感受着难以忍受的疲惫。

基于疲惫心态的作祟，性爱成了唯一可资宣泄的渠道，相伴而来的心灵的麻木也由此让人们变得冷漠。希波利特斯将冷漠表现得超然，不加掩饰的反映出其内心自由意志的强大。藉由对性爱本质透彻的洞悉，希波利特斯的自由意志诚实而纯真。它在剧中唯有菲德拉能与之抗衡。因为菲德拉爆发出没有逻辑的爱，足以烧毁世间的一切。

菲德拉爱上了痛苦中的王子，不顾自己是王子继母的身份。爱情打破了身份的限制，从中迸射出自由意志无与伦比的魅力。凯恩借用神话故事展现后现代图景里自由意志的力量，其面对的结果除了给世间留下一曲悲壮的颤音，什么样的结论都得不到。

结论是来自剧中众人伪善的态度。菲德拉对王子的爱慕没人相信那是一场爱情，尽管人人都想以性爱的方式接触皇室，接触权力和奢侈。关于“接触”的秘密心愿，希波利特斯一语道破，“这国家里所有男人都盯着你的裤裆而你挑了特休斯，人中之男，一个小人”。诚实让希波利特斯瞧不起自己的父亲，贬斥爱慕自己的继母。

超然的冷漠彻底俘获了可爱的王子，正是这种可爱令菲德拉爱得发狂。理性不是固守爱情的基础，爱情产生在自由意志的驱动里。因此，菲德拉也是诚实而纯真的，一个真正的人。

“她也是人”。希波利特斯在狱中同神父如此说道。菲德拉用自己的死让王子明白，她真的爱过他。希波利特斯终于在无聊中等来了一场心灵上的震荡。这是真爱所造就的稀缺的、永久的伤痛，它是王子等待的结果，在不见希望的日子里。

爱的伤痛是菲德拉给王子的礼物，它使得王子感受到了伤痛，精神也就得以复苏。复苏的精神在希波利特斯和神父的辩论中推动了前者成为自己的上帝。这是一个只信奉诚实的人。诚实绝非品质，而是在内心意愿的主导下活着，并且做出符合自己内心意愿的决定。所以，循着诚实的目光，希波利特斯发现了关于上帝存在的漏洞。“你犯罪时知道你会忏悔。你会被饶恕。然后你又重新来过”。在对上帝的嘲弄下，罪人的伪善曝露无遗。

不能容忍伪善的王子，要将诚实奉行到底。他愿意一死来回报用爱情让自己受到伤痛的菲德拉，虽然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强奸继母。菲德拉在诚实的主导下对希波利特斯实施了爱的诬陷，却以此得到了王子决意殉情而去的心志。后现代图景里这一振奋人心的一刻，悲壮由此诞生。

悲壮的诞生呼唤意义的回归。在自由意志强力的驱使下，人与兽类的分界在于诚实作为行为的内驱力，能够产生品尝痛苦的快乐。剧中的希波利特斯，从未快乐过。他在冷漠中等待的震荡，即为一场快乐的生发。菲德拉用真爱给王子带来的伤痛，转化成回返这具躯体的活力，这促成了快乐在希波利特斯心底的涌现并存在。

希波利特斯带着快乐死于民众的暴力，爱的伤痛成为与之殉葬的短暂记忆。这具伤痛过、快乐过的躯体被民众肢解，复苏的精神随着暴行再次遗失、消逝，只有唾啐、踢打的声音长存人间。

这人间的暴行让一切复归平静，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肯定有什么是正在发生着的，那就是皇室的崩塌。在皇室成员相继死去的剧末，希波利特斯召唤兀鹫前来，啄食地上的尸体。这些尸体原本有着高贵的皇室血统，此时却和常人无异。权力的倾圮终将在难以挽回的颓势下，接受兀鹫这类猎食者对食物平等地啄食。

（全文完。作于2022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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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