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蘿舊影
讀鄧之誠先生的《文史札記》。最恨的便是不全。有時候一年只有不多的幾頁。不免覺得可惜。讀到民卅年五月四日的條目。終於發現了他對“藤花會”的記錄:
“午赴洪煨蓮邀飲。看藤花。一年一度。今已六年矣。今日同座有陳公穆。鳥居龍藏。吳雷川。楊嘯谷。陳曲江。張東蓀。蕭正誼。王鍾翰及予。邀而未至者张孟劬。飯后照像。復談至六時始散。”
鄧先生的文字只是梗概。還是他和洪業共同的學生王鍾翰先生對這舊事憶得更淸楚。王先生有《藤花會逸事》一文最可見這樣的境界:
“僅僅具有六年歷史的藤花會。是在原燕京大學(今北京大學)燕南園五十四號洪先生的住宅。照例要一年一度舉行一次的。原因洪宅南面院內種有一大株藤蘿。藤蘿之下搭有一個大木架支撐著。葉茂成蔭。不知有暑。每當初夏之際。藤花盛開。紫白相間。紫多於白。清香撲鼻。遠遠地在院外都可以聞到。分外引人人勝。主人洪先生當然是藤花會的發起人。被邀請參加的都是一些飽學博聞的老先生。校內校外都有。每次會設宴一席。加上主人最多不超過十人。有時少到七八人。又有時有邀而未到者。也有到而早退者。”
“每次會被邀請的老先生們。大多數在正午十二點以前先後來到洪宅。先在客廳稍事休息。即入餐廳用膳。每人面前一盅法國葡萄酒。多則可飲兩三盅。肴饌至多不過十簋。每簋葷素做得十分精緻。配料火候恰到好處。色香味俱宜。芬芳可口。這都是由主婦洪江安真夫人親自一手操作。精心烹調出來的。有時洪先生的兩位女公子(愛蓮與愛梅)作為侍者。待立兩旁。每斟一盅酒。每上一道菜。斟酒上菜。盛飯端茶。均由她姊妺倆細心接遞。醉飽之後。仍回客廳閒坐漫談。待到四點左右。大家移坐藤蘿架下。繼續相與上下古今。評論得失。品藻人物。尤不輕許可。興之所至。談笑風生。各吐金石之言。忘懷形骸之外。這時。每人再各飲咖啡一杯。這也是由主婦洪夫人親手特製。清香與眾不同。飲之者無不贊不絕口。有時還全體合影。作為留念。夕陽既下。老先生們各自告別言旋。與主人一再握手。似乎興猶未盡。不勝依依。”
我對這紫藤蘿花別有一種情感。雖然全部來源於書頁間。而且不是像洪煨蓮先生那般雅人深致。只要一種從未吃過的餅餌。這要從唐魯孫先生說起。唐公寫了十來本書懷舊山河。其中約一半都和故都風物相關聯。後來的學者們把以他為代表的寫作模式稱為“北平夢華錄”。似乎也不讓孟元老專美於前了。他的一系列文集先是買全了廣西師大的簡體字版。但若真心喜歡。還得努力搜羅舊年間的大地版才好。精裝誠難得。便是平裝本也盡夠愛賞的了。
他也在好幾篇文章裡回憶北平的點心。對藤蘿餅是贊不絕口。我曾經鈔過幾段在札記冊中:“夏天時的丁香藤蘿。引得狂蜂醉蝶回舞。餑餑鋪門口貼起‘新添鮮藤蘿餅上市’的紅紙條。餑餑鋪藤蘿餅的做法跟翻毛月餅差不多。不過是把棗泥豆沙換成藤蘿花。吃的時候帶點淡淡的花香。因為藤蘿花在北平不是普通的花卉。得之不易。所以特別珍惜。不肯大量使用。
我住在北平粉子胡同東跨院。小屋三楹。東西各有一株壽逾百齡的老藤。虯蟠糾錯。在巨型的竪架支撐之下。藤各依附刻峭崔巍的太湖石上。靈秀會結。據說丁香紫藤。樹齡愈老的愈早開花。所以別的地方花未含苞。而這兩株老藤。早已花開滿枝了。藤蘿架下設有石桌石凳。據說當年盛伯希祭酒最喜歡於花開時節在花下跟人鬥棋賭酒。更給這小屋取名‘雙藤老屋’。而舍下所做藤蘿餅。經過名家品嘗。一致贊好。也就成了一時名點。
藤蘿花要在似開未開時。摘去蕊絡。僅留花瓣。用水洗淨。中筋麵粉發好擀成圓形薄片。抹一層花生油。把小脂丁。白糖。松子。花瓣拌勻。鋪一層藤蘿花餡兒加一層面皮疊起來蒸。蒸熟切塊來吃。花有柔香。襲人欲醉。可惜來台灣二三十年。始終沒有看過紫玉垂垂整串的藤蘿花。”
“北平在春尾夏初白丁香紫藤花都燦爛盈枝。狂蜂鬧蕊的時候。餑餑鋪的藤蘿餅就上市了。要說好吃。藤蘿餅跟翻毛月餅做法一樣。不過是把棗泥豆沙換成藤蘿花。吃的時候帶點兒淡淡的花香。平常淨吃棗泥豆沙換換口味似乎滋味一新。還有一種是把藤蘿花摘下來洗乾淨只留花瓣。用白糖。松子。小脂油丁拌勻。用發好的麵粉像千層糕似的一層餡。一層面。疊起來蒸。蒸好切塊來吃。藤蘿香松子香。糅合到一塊兒。那真是冷香繞舌滿口甘沁。太好吃了。可惜來台灣二十多年。從南到北全是各色的九重葛。始終未見過一架藤蘿。不然蒸點兒藤蘿餅吃。那有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