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ae】被人们控制的食物
本书的名字《食物演化史》（A History of Food）是非常恰当的，作者放下了菜谱和美食，谈起了更为根本的东西——食物，当然是人类的食物。从最为广泛的视角来看，地球上的一切事物恐怕都有可能成为某种生命的食物。但人类的食物受到人类进化史的限制，我们习惯于暴饮暴食，难以消化生肉，只能从食物中获取维生素……因此，要令人身体健康、精神活跃，实质上可供选择的食物范围是很有限的；反过来说，人类必须从食物里获得许多种类的营养，过于单一的食物哪怕吃得再多也会造成营养不良。
营养不良是一个隐藏着的恶魔，因为大部分时候它并不致死，至少不立即致死。正是营养不良的这个性质，或者说是生命的顽强与坚韧，导致人类长期在营养不良的阴影下生活。甚至可以说，整部人类史就是一部营养不良史。
打一开始，人类的祖先从森林来到稀树草原，就面临着食物不足的困境——稀树草原上可没有那么多水果。不用说，草原上草最多，所以他们吃起了各种草本植物的各个部位，虽然远远比不上木本植物的果实，也总算可以果腹了。然后是腐肉，接着火落入了凡间，生肉和草本植物中那些难以消化的部分也可以吃了。人类祖先们的食谱在不断扩大，恐怕是他们得以走出非洲的重要因素，吃水果的猩猩们就无法远离热带丛林。与此同时，人类祖先们遭遇了全新的、多样环境，迫使他们采取了更灵活的应对策略……伴随着无止境的迁徙与远行，食谱的扩大、智力的提升、社群的组织在循环反馈中突飞猛进。所谓的恐怖直立猿，就这样诞生了。
恐怖直立猿的扩张是有极限的，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无法供养太多人口。人类学家们估计，恐怕至少也要10平方千米的土地才够养活一个狩猎采集者。农业就不一样了，现代农业以1500万平方千米的耕地养活了将近80亿人口，每个人大概能分到0.002平方千米，差距高达5000倍。农业刚出现的时候效率很低，但是要养活十倍乃至百倍于狩猎采集的人口，那也是绰绰有余。
农业是什么时候发明的，我们还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当人类以超强的适应能力占据了大多数土地之后，就不仅要“与天斗、与地斗”，还得“与人斗”了。一旦现代人类开始内部斗争，人口数量就成了最关键的因素。农业作物单一、辛苦操劳、惧怕灾难，会明显地降低每一个人的身体健康和强壮程度、寿命与幸福感，但它提高人口数量的效率却要高得多。打赢了的人才有资格吃饭，而采用农业生活方式的人们可以靠着人数优势碾压取胜，除非此地无法农耕，结果农业的扩散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相似的历史又一次上演，农业的扩张同样撞上了极限。狩猎采集讲究个有啥吃啥，哪怕在身处冰天雪地、莽荒沙漠，只要别的哺乳动物可以生存，人类都能生活得比它们更好。农业的高效建立在自然资源的富集之上，阳光、土壤、雨水缺一不可，那些适宜耕种的土地很快就塞满了大小部族。于是，内部斗争再次激化。更有效的组织（国家）、更锋利的工具（青铜、铁）、更专业的人员（祭祀、武士）纷纷登场。同时，各个地方的人们也从未中断提高农耕能力，如果不能获得更多的土地，就用同一块土地多种点东西出来吧。这两股力量一显一隐、一张一弛，在几千年时间里，缓慢而坚定地推动着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也许人类中的任何一个族群都从未放弃过探索、开拓，但游猎和农耕的极限就在那里，无可奈何。中国的精细化农耕和永续性农业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也逃不过人口内爆、王朝兴衰。苏美尔、玛雅那样的文明更是在农业的极限压迫下自我毁灭。肉眼可见的阳光和雨露给农民们造成了一种一切照旧的错觉；可看不见的土地肥力乃至于生态系统，却需要更长的周期来循环回复。在繁荣兴旺的表象下，大地的力量被耗竭了，衰败和毁灭就无法避免。
现代科学出现以后，人类对自然的认识更深一层。工业化、规模化、标准化的“工业范式”以其在生产能力上的绝对优势侵入了几乎所有的物质生产领域，农业也不例外。各种挣扎在生态平衡极限上传统农业生产方式迅速被击垮、淘汰。利用同样大小的土地，它们所能够提供的食物数量天差地别。
与“工业范式”紧密结合的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随之从政治、社会、文化层面发起攻击，确保其一般模式得到推广、其自身利益得到满足。在19世纪，农业的工业化、商品化催生了爱尔兰大饥荒，使印度的饥荒频率忽然上升了几十倍。到了20世纪，曾经以小农场主为立国之本的美国也逃不过大势洪流，地方性的、社区的、传统的农业生产模式不仅反复遭受经济上的冲击，在政治竞争中、文化宣传上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世界渐渐麦当劳化，消费主义几乎就要赢得全面胜利，所谓的绿色食品、有机农业，倒是反过来成了新一代“工业范式”或者可以叫做“垄断科技范式”的帮凶。尽管人类农业的前景看起来一片灰暗，作者还是保持着乐观态度。只要人们现在就采取行动转变农业模式、保护社会公平、塑造合理观念，可持续的农业也许还不至于一败涂地。
人类从混沌中走出的历史，也是控制住自己食物的历史。正是因为人们控制着食物的生产、使用、消费、改良，人类才跨过了智慧生命的鸿沟而越走越远。对食物的控制，理应与复杂语言、社会组织、工具制造等等相提并论，共同构成了最具人类特色的行为系列。尽管人类对自身、对身边之物、对遥远世界的控制一直都风险重重、艰难维持，但若非如此，岂不只是一粒没有梦想的单细胞生物吗？食物演化史是人类史中最深层、最宏大、最根本的动力之一，也是现代人最容易忽略、遗忘、漠视的古老记忆，马克·比特曼将其渊博的学识、长期的思考和深切的情感完全倾注其中，我们才有幸得见这部精练且精准的著作。
本书开头的部分似乎有些过于理想化，对人类学和人类早期历史的描述对我来说偶尔偏颇，但后面越来越好。优点包括：1.思路清晰、主线明确。按时间顺序叙述很容易造成一种虚假的流畅感和因果感，作者没有陷入泥潭，而是不断推进自己的核心命题，旁征博引又收放自如。2.克制审慎。作者在自己不赞同、不认可的观点与赞赏的、喜爱的观点之间取得了一定的平衡，对于未有定论的事物虽有倾向，但没有过于偏激。3.文风自然流畅，故事、论证和宣言相对协调。
本书并不是一部学术专著，而是个人理念的、宣传性的、附带着感情和价值的，但它仍然提供了大量可靠的资料和索引，介绍了许多有价值的论证和推理。我认为它在趣味性、宣传性和科学性上都很棒，尽管少部分观点和理解我并不认同。我对全球农业的未来比作者悲观许多，但仍然感谢且钦佩所有为人类农业可持续发展而努力奋斗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