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造的国度,努力寻找自己的灵魂
作者想借由普鲁士这一国家的兴衰证明两个观点:第一,普鲁士的诞生由许多偶然因素构成,而绝非处心积虑,而普鲁士成为“德国”则更是历史的偶然,不存在什么贯穿几个世纪的德意志精神的伟大使命;第二,普鲁士在建立伊始乃是一个在欧洲堪称异类的“理性国家”,这与后来诉诸于民族主义的德意志帝国大不相同。借由这两个观点的论证,我们也能逐步了解到历史本身的微妙与复杂。
“普鲁士”这一地区的地理位置,其实距传统的“德国”,即神圣罗马帝国很远,它是基督教世界东向殖民的结果。不同于主动基督教化的波兰,以及文明和暴力夹杂的勃兰登堡边区,普鲁士的殖民开拓由著名的条顿骑士团负责,骑士们将暴力征服和传教合为一体,导致的结果是古普鲁士人被剿灭得所剩无几,而剩余的人则同被招募过来的其他民族殖民者混合,从而被“创造”出了新的普鲁士民族(但并不算德意志民族)。
条顿骑士团类似于一个宗教共和国,骑士团人员来自远方的神罗帝国贵族,而每个地区的执政者则是当地贵族,久而久之,这些本地贵族反而觉得波兰人比骑士团更加亲近,并在百余年间导致了骑士团在上层治理的溃败,普鲁士开始以波兰为宗主国。骑士团的最后一任大团长于1525年解散了骑士团国家,并自立为“普鲁士公爵”。这位大团长恰巧属于一个叫霍恩佐伦的家族,之后该家族再通过联姻等方式,终于在1618年让勃兰登堡和普鲁士的所有者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两个地区最后成为了“普鲁士王国”的基本盘:日后复兴德国的普鲁士的是由神罗帝国的一个贫瘠边区(勃兰登堡)和一个距离较远东北方的殖民地(普鲁士)所组成的,在我看来这颇有点东北女真族复兴中华的意思(巧了不是,连地理相对位置都一样)。
因此普鲁士是一个“人造国家”,它的两个部分完全由巧合和外力拼凑而成,法理上缺乏历史传统,现实中领土狭长无险可守,所以只有通过吸引人口、高税收和超强军备的方式才能让国家持续存在。自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协议签订以来,欧洲各国都走向了常备军模式,以期让战争对军事的影响最小化,而普鲁士趁机建立了一只在欧洲大陆不逊于任何国家的常备陆军,其军队/人口比例高到吓人,也为其在日后留下了“军国主义”的名声。但此时的军国主义并非代表狂热的民族主义,反而是极端理性的求生意志。可以说,普鲁士在任何时代都走在“时代风潮”的前列,在18世纪是理性主义,在19世纪后半叶才是民族主义,这也解释了为何早年的普鲁士和我们现在的固有认知为何有如此的不同。
18世纪后半叶是普鲁士的收获期:在腓特烈大帝时期他们从奥地利夺取了西里西亚,而腓特烈-威廉二世则从波兰处获得了西普鲁士。在作者看来,腓特烈大帝的不凡之处不在于其战略上的规划,则在于其坚韧的意志:夺取西里西亚可能是一招昏棋,它导致奥地利对普鲁士持续的仇恨(犹如之后法国对待阿尔萨斯-洛林的刻苦仇恨),并导致了澳法俄联盟对普的七年战争。而腓特烈大帝真正的英雄之处则在于在七年战争中奇迹般的硬抗三国,其坚韧不催获得了全欧洲的尊敬。不过由于这场战争差点让普鲁士灭国,腓特烈的后续执政的年份里都十分乖巧,再不发起主动的军事行动。这也能说明普鲁士的理性与相对克制。
获得西普鲁士的行动对普鲁士的战略意义很大,它获得了大量的土地和(波兰)人口,国土形状不再狭长,但很多近代德国史学家对此评价并不高,因为这一阶段的普鲁士似乎背离了“复兴德国”的历史使命,转而向东发展。但其实当时的普鲁士而言并无这样的使命,他只是不断求生,这又显现出了18和19世纪的普鲁士在人们眼里有多大不同。
纵观18世纪后半叶,普鲁士总是发起一两场夺取领域的战争,然后再安静消化,虽也有运气的成分使然,但这可能也反映了一种正确的战略,即在漫长的等待中寻找合适的机会,一击制胜然后默默苟住。在大国林立的欧洲中,这总比四处燃起战火好。
普鲁士在19世纪的历史可谓跌宕起伏,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期间它先是差点跌入亡国的结局里,最后又在俾斯麦的带领下奇迹般的统一了德意志,在此期间虽然俾斯麦竭尽全力想让普鲁士利用德意志民族主义实现它自己“普鲁士式”的目的,但理性的上层建筑最终被德意志民族呼唤统一帝国的热情击垮了。普鲁士建立德意志国之后,其原本的理性主义色彩逐渐转淡,最后竟导致普鲁士融入进了德意志民族主义,这导致了普鲁士最终的消亡。
话说回来,法国大革命对普鲁士的影响巨大。普鲁士在此时忽然发现一场民族革命可以使国家的社会氛围和动员能力提升如此之多——大革命让法国拥有了征兵制,并且平民们开始觉得战争是在为自己而战。但此时理性的普鲁士却没有法国那么严重的社会阶级问题,因此无论自下而上还是自上而下都很难发动那样一场革命,因而反而因在上一个版本更加先进所以错失了时代的进步。在这个阶段普鲁士犯的最大错误是保持了在欧洲的中立,但这种中立实际上被其他国家认为是偏向了想要横扫欧洲的法国。而当法国对普鲁士有了“不尊重情绪”后,普鲁士又从勉强与法国结盟的态度转向仓促向法国开战,结果是在1806年背拿破仑打的一败涂地,普鲁士被瓜分,丧失了波兰的领土。
从1813年开始,普奥俄三国的同盟终于压制了法国并建立了维也纳体系,但这时的普鲁士虽然成为了欧洲五强之一,却开始变得不像自己。它丧失了波兰的领土,还成为了欧洲保守势力的代表,和俄奥组成的三头黑鹰致力于打击各国的民族主义,普鲁士成为了某种宗教保守和反动的代名词。
俾斯麦时代普鲁士再次重振辉煌,但他的成功最后却建立了德意志,毁灭了普鲁士,这是个耐人寻味的故事。具体来说是这样的:俾斯麦发现奥地利想要统一整个德意志,而这将明显侵犯普鲁士的利益,因此普鲁士和奥地利终有一战。俾斯麦的想法是,为了普鲁士的安全,普鲁士最好能控制北德,然后让奥地利控制南德,而在与奥地利斗争的过程中,他愿意在策略上与致力于统一德国的德意志民族主义结盟。
可问题是,对奥地利的战争过于成功了,普鲁士轻易地建立了北德意志联邦,而这又惹恼了想要在该地建立均势的法国。法国率先向普鲁士宣战,结果普鲁士在1870年的普法战争中又大败法国。这时的俾斯麦心想,法国从南德入侵的威胁始终存在,于其让南德各邦国成为不可靠的盟友,不如让他们加入一个松散的德意志联盟里,于是“德意志国”诞生了。
俾斯麦的如意算盘是:德意志国只需要是一个松散的联邦,这个邦国的自主性还很强,这样普鲁士就依然是各个邦国里最强大且特殊的一个,对于他而言,德意志始终是普鲁士的工具而已。可他未曾想到,德意志国是有生命的,当德国统一后,所有人的德意志认同都在快速增长,过不了二十年,从普鲁士人到巴伐利亚人都开始以“德意志人”自居。普鲁士就像是统一了中国的鲜卑人一样,想要缓慢驾驭德国,却最终被德国这个更强大的民族意志所吞并了。
究其原因,普鲁士确实是个太人造理性的国度,它无法抵挡民族主义的热情,因此它重建德国的成功也必然意味着自己的死亡。在当时来看,由普鲁士来重建德国原本就像一个玩笑:当时正因为普鲁士不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邦国它才能建立王国(否则神罗皇帝不会允许),普鲁士本身离帝国核心也很遥远,而奥地利才是一直生长在帝国内的那个,可这个最正统的大儿子却因为拖着斯拉夫民族作为战利品,因其多民族帝国身份而被德意志人嫌弃了!
因此作者整本书就是想说:从来不存在什么普鲁士从一开始就要复兴德意志精神的伟大事业,理性务实的普鲁士精神与历史悠久的德意志民族激情也没有什么实际的传承性,普鲁士建立德国是一个纯粹的巧合、偶然,这是一个人工拼凑而成的国度努力想去寻找一个无论是什么的灵魂,最终成功然后杀死了自己的故事。
有时想,历史就像人生一样,永远不知道百年前的一个不经意的行为,会为之后带来什么。曾经勃兰登堡边区的统治者能知道自己因为合并了一个远方的殖民地而能最终统一德国么?奥地利能知道一个看似其乐融融的多民族帝国在19世纪后半页却反而害了自己么?算无遗策如俾斯麦,也不知道正是自己的成功导致自己的失败,以及大半个世界后整个普鲁士的毁灭——德国战败后普鲁士部分成为了波兰和立陶宛的领土。正如一本小说所写,“传说结束了,而历史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