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座桥梁:本书缘起与后记
我深爱中国古典小说。这几年写文章、做播客,全都围绕古典小说,并用小说写作实践,努力继承与变革中国古典小说叙事美学。前不久出版的《麒麟》,如果有一星半点的长处,也全归功于古典小说的无尽藏,许多叙事手段、描摹笔法、旨趣意味,皆袭自这一伟大传统;写得不好的地方,是我自己的问题,与学习对象无关。
这几年,每写毕分析古典小说的文章,我都先发表在豆瓣上,很荣幸得到一些友邻的肯定与鼓励。2020年夏天,我收到一封豆油,是行距文化的沙加老师发来的,提出想合作的意愿:你为何不写一本关于古典小说的书呢?我们帮你运作出版。
详聊后,我感动于沙加的热情与真诚,而且与我推广古典小说的夙愿不谋而合,所以爽快地签下代理协议。协议签好,我便筹备写作,我发现市面上关于古典小说的书,要么是门槛很高的学术专著,要么是关于某一本或几本名著的集中分析(如红楼金瓶研究、大家小书系列等),要么是庸俗媚俗的戏说乱说胡说(三国水浒西游是重灾区),要么是类似“古典文学中的浪漫爱情”这样的选篇赏析,并没有一本面向普罗大众的书,全面地、入门式地介绍古典小说的基本美学特点和内在文化意涵。
——夏志清先生的早期著作《中国古典小说导论》倒是比较入门,写得也很散文化,但一是这本书的体例比较平常,依然按作品来分章讨论;二是夏先生对中国古典小说(乃至现代小说)存有不少偏见,他虽治中国小说,但也出了名地看不起中国小说,认为远不如西方作品。坦白说,我认为他的写作虽然饱含文学批评的热情,但缺乏“体贴古人”的精神——国内学者类似的导引式著作,多少也存在这方面的问题,我看不到“个人的感情”。我认为谈古人作品,敬爱与体贴是至关重要的。所以我并不满意,也不想望而却步。
在体例结构上,我不想依循第1章金瓶梅、第2章红楼梦这样的小说史教材式结构,我想挑战难度系数更高的写作:定下12个大主题,糅合读过的所有古典小说,文言白话短篇长篇一锅乱炖,上自魏晋志怪(还有少量先秦史传和寓言)下至晚清长篇说部,从中发掘隐秘的共性,探讨其独特的美学价值。
中年狂简,光脚不怕穿鞋的,闹腾劲儿挺大,完成效果如何,我心里并没有底。书中想打破的偏见,很多都是我以前的偏见,试图解决的问题,很多也是我疑惑的问题。可以说,这本书很“私人”。写作的过程,就是重读、新读大量古典作品与研究论著的过程。整理的读书笔记没有一千条也有八百条,不断丰富到书稿中。2021年初,我写好了初稿,但从结构划分到内容都很不成熟,后来经过不断修改与调整,在去年11月,终于定了比较满意的终稿。
写作过程充满激情与愉悦,但这本书的出版非常坎坷:大纲拟定,行距文化便将书讯倾力推介给各大出版社,在大半年中,要么出版社不感兴趣,要么没信心,要么认为要学术也不学术、要通俗又不通俗,不上不下,定位不准,迟迟无人愿意出版。我也陷入犹疑,信心消磨,觉得这本书大概没戏了。
柳暗花明,偶然一天,中华书局的孟老师看到我写古典小说的文章,联系表达了合作意向。我说已写好一部书稿,尚未有出版社接手。孟老师将我转给书局大众出版部门的傅老师,傅兄看了样章大为兴奋,当即表示愿意出版。我便委托行距文化接洽,又经历了书局内部选题申请、出版签约、校对、排版、设计等等,终于,如今上市了。而我,说实话,并不太兴奋,反而很忐忑。
这本书没什么学术价值,这不是谦虚。虽然其中的论述基本都有学界研究成果作为支撑,虽然我参考了大量专著与论文,但都是拿来主义而已,鲜有个人的发明。请允许我再次强调:这是一本写给普通读者的书,旨在讨论并介绍中国古典小说的独特美学与深邃意蕴。它只是一座笨拙的十二孔桥,接引读者抵达古典小说的大观园而已,它是千万路径中的一条,此外没有别的意义。书中浅薄疏漏之处,还望方家包涵,多多指教。
以上是本书缘起;以下是本书后记,标粗的地方是我自表心迹,着意给大家看的。
刚上大学,十八九岁那会儿,凭着憋屈了整个中学时代的一股蛮力,纵情逍遥于广袤的文学海洋中,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刘姥姥喝妙玉茶一般,囫囵读了许多书——绝大部分都是西方文学。没办法,也许是风气所致,我们这代人上手读书,总会稀里糊涂地落入西方文学(翻译文学)的迷魂阵。虽然上古典文学课,但真正耐下性子来读的作品,少之又少。不过凭着中学时代痴迷《红楼梦》的底子,尚保留了一份对古典文学的敬爱之心。
直到大二下学期,有幸遇到一位教授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老师,才醍醐灌顶般,领略了古典文学尤其是古典小说的深邃魅力。自那之后,我改变了阅读方向,如应伯爵“狠”了七碗面一般,用心“狠”了几部古典小说,才发现少年时代读过之书,竟是全然陌生的,真有柳暗花明、拨云见日之感。尤其是金批水浒,与脂批红楼一起,成为每年重读的书目,弹指间,已经十年有余。年轻时生活困顿,无数个漫漫长夜,在一方陋室中,埋首苦读,恍惚间忘却此身所在。金圣叹评点水浒之神妙,常常令我狂呼大叫,满屋子乱转,此话一点都不夸张,脂砚斋评红楼,也常令我竦然起敬,脊梁骨发颤,原来古典小说要这么看,原来古典小说这么好看,原来我以前都是瞎读、白读、浪读。金圣叹、脂砚斋的读书法,常读常新,像是拿了一把万能钥匙,由此可以打开古典小说大观园的大门。此中阅读的快乐,的是千金不换。业师曾教诲说,《金瓶梅》要四十岁之后再读。我一直记着这句话,忍了多年,在三十岁时,还是破了戒,找来张竹坡的评点本,前后细读了数遍,虽不如红楼水浒熟悉,但也有了些肤浅的心得,零星分享在了这本书中,希望老师不会怪罪。
我是中文系出身,但并未走学术研究的道路,只是凭借兴趣和热情,对古典小说下了些功夫,淬出些感悟,越发觉得中国古典小说与西方小说属于两种迥异的美学表达(我们在强调“世界文学”、宣扬“普遍人性”之余,不应该忽略其巨大的差异性),而如今读者多瞩目于西方小说与文论,对古典小说的理解常常产生严重偏差与误读——赏析古典小说离不开对中国文化的深度了解与全面掌握,并不是简单地用西方文论就能削足适履的。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西方汉学家如韩南、浦安迪辈,也常强调要警惕“西方视角”,必须时时归复到中国文化的语境中,才不至于偏颇。国内学者每每也把这种“警惕”放在嘴边,但说归说,做归做,作品骗不得人,我看过不少拿西方理论硬套古典小说的研究实验,可谓满纸荒唐。用西方理论研究中国小说当然可以,不仅可以,而且是必要的、必然的,但如何用、用到何等程度,似乎全凭一心,说起来这又是“片儿汤话”了。
出于对古典小说的热爱与敬畏、出于对当今全盘西化阅读风气的一种激愤(其实是很可笑的激愤),我写了这本书。要强调的是,我并不想借这本书“贬洋捧中”,那将掉回晚清中西小说优劣论的泥潭中,如果有野心,我也只是想矫枉过正一番。鼓吹古典小说之好,不代表古典小说尽善尽美(不善不美处很多,而且很严重),但我既然想矫枉过正,自然要特别赞美它的好了——就像五四时期,为了打开新文学的局面,猛烈抨击旧小说之坏、鼓吹西洋小说之好,都是一种逻辑。和学术专家的煌煌大作相比,这本小书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我也未受过什么学术训练,虽读过一些西方文学理论,然戚戚于心的并不多,能够在阅读中熟练应用的更是少得可怜。主题选定、行文写法、措辞使用全是我任性而为,本书十二个章节,也不可能全面概括古典小说的美学特征,只是我一己之见的选择(章节主题的选定、章节顺序的安排自然有我的深意),这是需要向读者朋友说明的。
这本书最开始是没有注释的,因为毕竟不是学术专著,加注释显得过于严肃了,但在写作修订的过程中确实参考了许多前辈时贤的研究成果,如果不予标明与补充,不仅于我本人有掠美之罪,于读者来说也不方便按图索骥以进一步了解,而且也方便描补一些观点,所以我决定还是加入注释,不厌其烦地标明观点所本、资料来源,这并非是炫耀学识的獭祭之举,只是希望能对读者更加负责。坦白说,这本书中,属于我独立见解的,实在不多。我的解读方法,几乎全从卓吾、圣叹、毛氏、脂砚斋、张竹坡以及无数先贤处化用而来,谈不上什么新创。我只能保证一点:书中提及的所有小说,都是我亲自读过的,读过了才敢拿来论述与引证,提到的绝大部分参考著作,我也是看过的,个别资料无法看到的,也忠实地标出转引来源,不敢糊弄。
我的本业是写小说的,研究小说纯粹是爱好,因为写的多是历史题材的小说,自然而然地会从血缘相近的古典小说中汲取营养,并在写作技法方面进行仿拟与变革,比如如何行文布局,如何运用叙事视角,如何埋伏细节线索,如何形成变奏,如何寄托寓意等等,一边写作一边研究,也算是“读写相长”了。相比专业学者研究古典小说的学术著作,如果说这本书有什么可取之处,大概就是我的这种创作眼光统摄下的解读,更算是经验之谈罢。我决不敢说精通古典小说,虽然读了一些,但广度与深度都有限,我的道行最多还停留在“登堂”的阶段,远未“入室”,所玩弄的,都是史进的“花棒”罢了,还有待王进师指教。生有涯,学无涯,希望将来更加精进。
卡尔维诺说:“任何一本讨论另一本书的书,所说的都永远比不上被讨论的书”。这本书便是如此,再如何听我哓哓,也不如直接去读那些伟大的作品,这本书,只是一座桥梁。如果拙作能激起一些朋友阅读古典小说的兴趣,如果能改变一些朋友对古典小说的刻板印象,如果能对当下的小说创作者有一些启发,那我就相当满足了。
至于书名“笔墨游戏”,是古代画论、文论中的常见词,文人点评小说,以及给小说写的序跋中,经常出现“游戏笔墨”、“游戏墨花”、“以文为戏”、“行文如戏”这类字眼。千万莫以为“游戏”是随意的、不严肃的甚至是轻佻的,王国维先生在《文学小言》中曾说:“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人之势力用于生存竞争而有余,于是发而为游戏。”在《人间词话未删稿、删稿》中还有更深入的陈述:“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可以说,只有才高八斗的“热心”文人,才会以文章为游戏,也只有最绝妙的文学作品,才称得上是“游戏”。
到底该如何赏析古典小说,是没有定准的,圣叹脂砚他们的读书法,只是引人入胜地,大片锦绣风景怎么欣赏,全靠自己,并不存在恒久正确的读书律条。不过读书到底是一门技艺,是需要练习与琢磨的。晚清评点家文龙在《金瓶梅》第一百回回末的评语,可以帮助我们培养一种基础的眼光:
故善读书者,当置身于书中,而是非羞恶之心不可泯,斯好恶得其真矣;又当置身于书外,而彰瘅劝惩之心不可紊,斯见解超于众矣。又须于未看之前,先将作者之意,体贴一番;更须于看书之际,总将作者之语,思索几遍。看第一回,眼光已射到百回上;看到百回,心思复忆到第一回先。书自为我运化,我不为书捆缚,此可谓能看书者矣。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读书写作也是这个道理,完成这本书,我最想感激的便是各位老师。《西游记》第二回,悟空在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学艺七年后,师父须菩提驱他离开,悟空舍不得,说师恩未报,不敢离开。须菩提说:“那里有什么恩义?你只是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这话说得冷绝,却最是温柔深情。教成了弟子,便彻底隐去,这方是真正恩师。而我们的老师,不仅仅是耳提面命授业解惑的老师,还是那些在文学星空中亘古闪耀的先贤大才,还是在虚构的故事中虚构的人物,他们教导了我们,却不以为恩,悄然退到一侧。我们的肉眼看不到他们,但在某些时刻,却又真实无比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在我们身后,在我们头顶,在我们每一个心动神摇的瞬间。他们可能比无数血肉备全的人还要真实(毫无疑问,也更加可爱),只要我们念念不忘,他们未曾离开,或笑或哭,或闹或寂,陪伴我们度过漫长的人生岁月。
谨将这本书,送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