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涂抹的与终究不能被遗忘的

*文章首发于公众号“好同学的时间旅行记”

前阵子读陈舜臣先生的历史小说《成吉思汗一族》，发现作者不但记述男人们的征伐，也用相当篇幅描写几位皇后在汗位更迭之中的重要作用。

因此好奇，蒙元时期的女性是否比汉族社会拥有更大的权力和话语权。

搜索资料，真的找到一本专门写蒙古女性的历史著作《成吉思汗的女儿们》。

作者名叫杰克·魏泽福 (Jack Weatherford)，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人类学博士，曾在大学任教，也出版过数本专著，被誉为“最会讲故事的人类学家”。

他关于成吉思汗的著作《成吉思汗：近代世界的创造者》还获得了蒙古国的最高奖章北极星勋章。这个系列一共三部，《成吉思汗的女儿们》是第二部，还有一部专门介绍蒙古帝国对世界宗教的影响。

这套书还没有简体中文版本，但在网上能买到原版引进的台版书，就是有点小贵。稍稍犹豫，还是买了。

收到书之后，就读起来。

很可惜，就我所好奇的问题、蒙古女性是否拥有更高的地位与话语权，简单的答案是并没有。非但没有，甚至令人怀疑女性贵族遭受了颇具针对性的打击。

蒙古历史中不乏扮演过重要角色、乃至扭转国运的女性，但她们的历史却被删除、篡改、涂抹、遗忘。

事实上，作者写作这本书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在《蒙古秘史》中看到这样的语句片断：“女子每行，赏赐咱”（给本族的女子们恩赏吧）。这是成吉思汗论功行赏的记述。男子们所得到的赏赐都一一记载，女子们所得赏赐的内容却被删去，令作者忍不住好奇，这些删去的文字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部书，也是他耗费心血，在浩瀚的史籍、传说、碑文、故事搜寻蒙古史中女性的蛛丝马迹。

全书共分为三部分：《丝路的虎后》，《破碎的玉国》和《狼母》，所写的是蒙古帝国历史的三个不同的阶段。

成吉思汗在世的时候，蒙古迅速地崛起并走上巅峰，在很短的时间内征服了已知世界的大部分领土。在对待女性的问题上，作者认为，成吉思汗有非常清晰的阴阳调和观念，并将男女比喻为牛车的两辕，缺一不可。

除了我们所熟知的，他的四个儿子得到了四块广大的领土之外，作者认为，成吉思汗的四个女儿通过与周围的盟友部族首领联姻的方式统治这些部族。他明明白白地对女儿们说，我派你们去统治他们。

男人在外攻城略地，女人则留在后方，出色地管理着已征服的领土和人民。这是一套很理想的分工体系。

但是，在成吉思汗去世之后，这套体系与大汗生前制定的许多法则一样，开始瓦解。虽然窝阔台与托雷的皇后们在大汗去世时承担了监国执政或暗中助推的角色，但之后的历史中，皇后们的名字很快就消失了。

与此同时，庞大的蒙古帝国也向崩溃，同为蒙古人的不同势力开始互相攻击、征战。曾经庞大的帝国分崩离析，元的统治也难以维系，最终退回北方草原。

但即便回到曾经发家的故地，各种阴谋与背叛还在已经衰弱的部族之间不断上演。因此作者用《破碎的玉国》作为第二部分的标题。

在这段混乱的时期，“大汗”的名号越来越失去实质、沦为傀儡。甚至黄金家族的后裔遭到猎捕屠杀，一度到了几乎被屠戮殆尽的程度。

在这段混乱的历史中，作者尽可能地在历史的缝隙中挖掘女性人物的故事，讲述她们的作为。

这段历史中，有传奇的女战士忽秃伦——后来图兰朵公主的原型，含辛茹苦辅佐丈夫、培养儿子、孙子的萨木儿，最后让孙子也先成为执掌实权的太师，还俘虏过明朝皇帝。

直到著名的贤者满都海皇后出现，蒙古高原才结束了混乱与纷争，重新实现了统一。

作者专门用第三部《狼母》来详细记述她如何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中开创自己的命运，与孛儿只斤氏仅存的余孤协力翻转人生，重新将蒙古各部联合为一的事迹。其中种种际遇，与成吉思汗的生平颇有可呼应之处。

这部书的中文译名“成吉思汗的女儿们”，显得平平无奇。而英文原题更详细，也更直白：The Secret History of Mongol Queens: How the Daughters of Genghis Khan Rescued His Empire. “蒙古皇后秘史：成吉思汗的女儿们如何拯救了他的帝国”。

与以往读到的记述不同，作者虽然推崇成吉思汗的功业与思想，却将他的四个儿子描写为好酒平庸之辈。

在整部书的写作中，他也紧扣副标题，强调在平庸的丈夫背后，女儿们和妻子们才是出色的统治者；在男人因为放纵乱伦为民族带来厄运与咒诅的时候，是女人们的坚韧执着才令部族再次兴起、国家得以延续。

但是，她们的事迹却被删改、涂抹，几乎消失在历史中，稀少到反常的程度。甚至令人怀疑，她们的记录遭到了刻意的、有组织的删除。许多令人惊叹的功绩，只能在传说与歌谣中追想。

其实仔细研究作者的履历，背景是政治学、社会学和人类学，唯独不是历史学家。他自己在后记中也提到，即便自己在寻找关于蒙古女性的参考资料中，看到自己所写的这本书，恐怕也难以完全相信。因为史料实在太过零碎而稀少，许多故事也许在漫长的岁月中都未曾为人听闻。

不过作为普通读者，我倒觉得这不是个很大的问题。

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萧启庆先生在本书的序言中，将魏泽福的著作描述为“历史文学”。它不同于信马由缰的历史小说，仍然严格依据史料，并不添油加醋。然而，在允许的范围内，他又增加了合理的想像与细节，将许多事件串成扣人心弦的故事。

虽然一些观点可能令史家存疑，或仍需推敲，但作为一部严格基于历史却精彩纷呈的读物，这本书实属上乘之作。

读书的过程中，我也常常有读小说、甚至是看连续剧的感觉。历史起起伏伏，不断反转，有时真比小说还要精彩。

作者文笔优美，翻译亦精当流畅。除了介绍历史，连蒙古人的生活习俗也穿插在叙述中，获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