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写诗中人，读者亦痴译者
不要轻易读诗。读之前，无所适从；读之后，怅然若失。
这是我读完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的叙事长诗《古舟子咏》后的感受。
手上这个版本是后浪插图经典系列，超大开本，中英对照，还有美国插画艺术家专门制作的全彩插图，这三点谓之“国内三个首度”。
之前看过这个系列的《月亮与六便士》，于我而言，这三个“首度”是这个系列继续入手的杀手锏。颜值即正义，入股不亏。
或是担心读者不易懂，此书特意收录美国著名学者、批评家、柯勒律治研究专家约翰·利文斯顿·洛斯的万字文章作序，详解《古舟子咏》背后的故事。
在读诗之前看了此序，知道诗里有三条主线，即“因果的链条”、“航海的路线”与“精灵的作用”，但不知道如何理解“处于《古舟子咏》之外的‘道德’站不住脚”。
这首诗是由老水手射死一只海鸟为起因而引发的种种后果、诅咒、惩罚、忏悔，那般痛苦使他不断找人讲述这故事才能缓解。
我以为诗歌中的意象是对现实世界的映射。那么要如何在阅读时，不断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位美国评论家一再强调的“本诗无关说教”？
无关说教的话，这首诗究竟想表达什么？看完序言，我满头问号。
最后，让我鼓足勇气开始读诗的是来自另一位读者的评价。他是跟作者同时期的一位读者，英国散文家查尔斯·兰姆。
兰姆说：“人类的故事里没有任何一则曾让我如此感动。第一遍读完，我就被彻底迷住，且一迷多日——里面那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可那海天变幻之下，那水手的种种情感却像童谣里风笛手汤姆的魔音一样，拽着我读到最后”。
读完这首诗，我对其中三类“诗”人产生了兴趣。
他们分别是诗中人、写诗人和译诗人。
诗中人
《古舟子咏》开头是老水手拦住一位参加婚礼的宾客，强迫后者听完自己因杀死一只信天翁而引发的超现实故事。
“你做下一件傻事、恶事，种种后果边寻你而来，也寻他人而去。因果规律一经启动，便不断生效，忏悔也无法阻止。重重后果将继续收割你的余生，知道最后一刻。它就是人生。”（出自序言）
不消说，老水手是主角，但我却在意那被迫听故事的宾客。
在故事里，这位宾客有着明显的前后变化。
一开始，那位宾客急着去参加喜宴，不想被老水手一把拦住，着了魔似的被老水手的犀利目光慑住，如“三岁小孩般竖起了耳朵”——洗耳恭听状。
听罢故事，喜宴早就开始。人们欣喜欢闹，而宾客却在新郎家门口转身离开。
他像挨了当头一棒，丢了
知觉，惘然无神。
第二天清晨，他变得更有
智慧，也更加悲沉。
这“智慧”从何而来？又为何“悲沉”？
知乎上一个回答，个人觉得比较认同，有解答我的疑惑。
那个回答是这样说的——
那个宾客是要去参加婚礼，婚礼代表快乐、生命和社会秩序的重建。但水手的故事是关于各种难以解释超自然事件和死亡，体现了像萨特所说的人被无故抛进世界之中。人无意义地降生、无意义地死亡，但精神却绝对自由（水手毫无意义地杀死信天翁）。水手的故事仿佛揭开快乐和秩序（婚礼）的表象下关于人生的真理：人生是一场苦难、毫无意义、永远地匮乏、永远地不完美。而人的绝对自由是一种原罪，使人在无序的世界因为渴望而痛苦，但同时拥有知识又使人变得更有智慧，正如戴菲尔神谕所言的：认识你自己。没有人能逃脱命运的掌控。
这番解释让我在阅读这首诗的过程中，所涌动的各种情绪有了一个平息下来的理由。
原来，这就是人生。混沌无序是正道，犹如诗中所描绘的一般，因一件小事而引发连锁反应，无法控制、无法预测。
写诗人
开头说的“读之前，无所适从”，很一大部分原因是在于对背景知识了解太少。
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是什么样的人？为何写出这样的诗？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在《文明的故事》里去了解柯勒律治这位“湖畔诗人”。
《文明的故事》是世界著名哲学家、文化史专家威尔•杜兰特夫妇历时四十余年写就的旷世巨著，是举世公认的传世经典。这套书总共11卷，记载了人类发展史上的种种文明成果，涵盖政治、经济、军事、科技、宗教、文化、哲学、历史、教育、艺术、音乐等诸领域。介绍柯勒律治生平的部分是在第十一卷《拿破仑时代》中的第七章 <湖畔诗人>里。
《文明的故事》把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骚塞归为“湖畔诗人”这一流派，主要是因为“他们在英格兰西北部的迪斯垂克湖滨许多年的一种意识——”
“只是这是一片从肯德尔经过温得米尔、安布尔赛德、吕达尔瓦特、格拉斯米尔、德文特和凯西克到科克茅斯的美丽风景区。雾蒙蒙，雨漫漫，山顶上笼罩着变幻莫测的云层，还有银灰色的沼泽构成的地球上最优雅的风景。山岭并不雄伟，最高峰只有3000英尺，温度十分宜人。那里几乎每天都下雨，但雾水轻笼着山头，太阳几乎天天破雾而出，因为村落静谧、树叶常绿，露水点缀着浓密的花丛，如疯似癫的柯勒律治和稳重保守的华兹华斯的精神回荡在丘陵间。”
常人看风景，只是风景。山是山，水是水，估计还有可能担心会患风湿。但诗人可是把生与死都视作一种浪漫——“有感情、幻想、希望和恐惧”。
他把眼前的风景，融绘成笔下的风景，叫人琢磨不透他的诗歌究竟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混合体。
寒冰举起高樯，从旁漂过，
绿如翡翠一般。
群星暗淡，夜色深浓，
灯下是舵手煞白的面孔。
露水从帆上滴落——
直到新月爬上东方的天际，
一颗明星被月尖钩起，
在月湾里闪烁。
柯勒律治在构思、写作《古舟子咏》的时期，或许是他人生中最为愉悦的时期。
彼时，他与另一位湖畔诗人华兹华斯友谊最甜，还与其妹多萝西坠入爱河（以有妇之夫的身份）。
三人在一起互相激励。“在诗般境界间，有过不计其数的漫步：有时是两个男人，有时是柯勒律治和多萝西，有时是三个人。有三种感受、观察和观念的交换：华兹华斯鼓励柯勒律治让幻想作他的指引。”
柯勒律治说，“他们是具有一个灵魂的三个躯体。”
除了友人相伴带来的身心愉悦、灵感涌现，让这位诗人更有动力完成创作的是，钱。
制陶业大亨的继承人托马斯·韦奇伍德给这位穷困的诗人提供150英镑的年俸，条件是让他专心在诗和哲学上。柯勒律治欣然接受这笔馈赠，“并在创作的狂喜中立刻完成了《古舟子咏》。”
诗歌本身无法告诉我们，那些最终呈现出来的字字句句，让诗人经受一番“分娩之痛”。
在《古舟子咏》出版后，诗人在后来的一封信里提到：“一想起光是为了避免或修复那些一万人里不会有一个人注意到的瑕疵，就费了多少精力，我便头晕目眩，恶心想吐。”
“这番写作的辛苦，是因为柯勒律治全凭想象在创作，因为他从来没有到过海上，同时他必须从游记书籍上借用海洋术语和环境。不过，他抓住了古代传统的神秘神韵，古代民谣的活泼韵律和古代水手将我们和他几乎同时带到这首诗的终结。”（《文明的故事》）
关于这首诗的文学评论，都一再强调不要在意某些硬伤，也不必强调故事的荒谬性，只要浸心体会漂浮着的幻想式意象在一瞬间转化成与形式完整的永恒。
如此就好。
不必在乎诗人个人生活的混乱。
“柯勒律治是我们所知的人物中最有趣的一位，在天才、妩媚、孱弱、观念和缺点上，也以他为最多。他在爱情与道德、文学与哲学上，从纯理想主义一直走到大纷乱的尽头。他剽窃的作品之多不下于他的创作。”
他因病痛而过量吸食鸦片来镇痛，身体早就回天乏术。
斯人已逝，诗作长存。
（《文明的故事》对柯勒律治的评价，真是“麻辣鲜香”：P）
译诗人
后浪这个版本的《古舟子咏》的译者是叶紫，曾校译过多部外国文学作品，如 《莎士比亚悲剧集》 、毛姆代表作《月亮与六便士》，福克纳短篇集《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等。
但他最自豪的身份，当属“柯勒律治的铁粉”。
在读《古舟子咏》正文之前，我先读了他发在豆瓣上的译者小叙。
文章中洋溢着翻译偶像作品的荣幸，以及总算译作出版面世的自豪。
他一开篇就说，这首诗在他心里译了八年。不知这八年之间，他反复读了多少遍。
他袒露自己交译稿的心情——羞怯，同时也“羞怯”地提到有些翻译段落自己特别满意，甚至兴奋地袒露“觉得它们足以传世”。
而译者小叙的最后，他投下重磅“炸弹”——后背的大幅纹身，是他作为诗人铁粉的证据。
诗人的人设已经烂尾，但几百年后译者又傲娇又痴狂的人设却是稳稳当当地耸立起来。
好可爱。
因此，我也袒露心扉，留下激动的回应：“因为你的勇敢晒，让这本书在我心里有了特别的感觉。会倍加珍惜地来读它！”
情绪传染开去。未读诗，已先醉。
真好，真好。
写在最后
写到这里，那股读诗后的怅然若失之感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平静。
仿佛终于接受了人生的真相，混沌无常是为常。
此刻，我在南方2月的春光里，看东风吹皱一池潭水。
书在手里，心在那里。
感谢你阅读到这里。我是疏影书影，混沌清醒之间发现书中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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