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费雪:消除性自然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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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克-迪斯尼乐园-敌托邦-荒漠化(Dick-Disneyland-Dysphoria-Desertification)
迪克的《脱节的时间》(Time Out of Joint)出版于1959年,即第一个迪斯尼乐园开园的两年后,它以将文学现实主义作为一种迪斯尼化的方式而引人注目。在一个迪克的本体论眩晕的经典时刻,小说中精心描述的小镇最后被揭示为一个由纸板门面、催眠建议箱和负面幻觉构成的复杂系统。这个结果可以很容易地从批判性元小说和科幻小说的角度来解读,因为在现实主义小说中,如果不是同样的系统,那么还能是什么设定呢?“现实效果”是如何实现的,除了作者使用这样的技巧? 在小说中,整个小镇的场景被构建为一个由头(pretext),舒适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主人公可以为政府承担高压的军事工作,同时认为他在参与一个微不足道的报纸竞赛。然而,很明显,科幻元素对迪克来说是一种由头,这使他能够以自然主义的方式成功地写出50年代的美国。它们是使《脱节的时间》在迪克的纯现实主义小说失败的地方获得成功的框架性装置。 在《后现代主义》(译注:《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的中译本和英语版本是不同的,其中并没有收录这篇)中,詹姆逊抓住了《脱节的时间》所引起的怀旧的特殊痛感,一种对当下的怀旧(nostalgia for the present,译注:詹姆逊在同名文章中讨论了PKD的这本作品),迪克通过对他所写的十年的刻板形象的组合来实现。“艾森豪威尔总统的中风;美国主街;玛丽莲-梦露;邻居和家长会的世界;小零售店(产品从外面用卡车运进来);最喜欢的电视节目;与隔壁家庭主妇的温和调情;游戏节目和比赛;人造卫星直接在头顶旋转,只是苍穹中闪烁的灯光,很难与客机或飞碟区分开来。”(梦露实际上是导致模拟小镇解体的本体论异常现象之一,因为她没有被纳入重建的50年代世界,只是在主角发现一些腐烂的杂志时才出现在他面前,这些杂志是真正的50年代的遗物,在“城市范围之外 ”的垃圾场。)
难能可贵的是,迪克在1959年就已经能够确定美国50年代的那些定型特征,而这些特征将在回顾中定义这十年。值得钦佩的不是迪克预测未来的技巧——小说中的1997年是用一般的SF套路捏造出来的,远不如它嵌入的表面上虚假的50年代世界有说服力——而是他想象未来会如何看待50年代的能力。这是一个已经被设想为主题公园的50年代;一个预期的重建。迪克的模拟小镇并不像迪斯尼对他的20世纪初的记忆那样被封存,而恰恰是鉴于詹姆逊所说的自然主义的“白菜异味”:“幸福的苦难,......马尔库塞的假幸福,新车的满足,电视晚餐和你在沙发上最喜欢的节目——现在它们本身就是一种痛苦,一种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不幸福,它没有办法把自己与真正的满足和成就区分开来,因为它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最后的情况。” 在这个冷淡的世界里,环境焦虑症隐藏在众目睽睽之下,是冰箱、电视机和其他耐用消费品所散发出的一种朦胧的萎靡。 詹姆逊声称,“只有迪克......作为这种材料的虚拟桂冠诗人出现在脑海中:争吵的夫妇和婚姻剧,小资产阶级的店主,邻里,以及电视机前的下午,以及所有其他的东西”。实际上,海史密斯(Highsmith)是50年代美国同样的僵局的另一位Pulp诗人(译注:纸浆,当然这里指的是低俗小说/虚构),《脱节的时间》与《This Sweet Sickness》、《Deep Water》或《The Blunderer》中的咖啡馆、郊区游泳池和痛苦的婚姻僵局非常接近。迪克和海史密斯的这些自然主义僵局无一例外地被归入象征界的精神清除(psychotic evacuation of the Symbolic)。最初看起来只是现实体系中的轻微缺陷或过剩,但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巨大的、不可逆转的裂缝;海史密斯和迪克的纸浆元素基本上等同于作者对精神病观点的最终认同,对实在界(真实)的虚空裂隙(the gaping void of the Real)的认同。
迪克最有力的段落是那些存在着本体论的间歇期的段落:一个创伤性的非世界化还没有被赋予叙事的动机;一个未解决的空间,等待着被重新纳入另一个符号制度。在《脱节的时间》中,这种间歇期以一个特殊场景的形式出现,在这个场景中,日常自然主义的看似沉闷的对象——加油站和汽车旅馆——几乎就像纳尼亚森林边缘的灯柱的负面版本。与刘易斯的灯柱不同,这些物体并不标志着一个新世界的门槛,一个新的符号系统;相反,它们构成了走向实在界荒漠的中转站。当城镇边缘的加油站成为焦点时,文学现实主义的背景家具突然出现在前台,出现了一个哈曼式的客体外显(object-epipany)的时刻,在这个时刻,随时可得的、外围的视觉熟悉性转变为怪怖的不透明性(uncanny opacity): “房屋变得越来越少。卡车经过了加油站、肮脏的咖啡馆、冰淇淋摊和汽车旅馆。汽车旅馆沉闷的游行......拉格想,就好像我们已经走了一千英里,现在才进入一个陌生的小镇。没有什么比在你自己的城市边缘的加油站——廉价加油站——和汽车旅馆的地带更陌生,更荒凉,更不友好的了。你没有认出它来。同时,你又不得不把它抓在怀里。不仅仅是在这一个晚上,而是只要你打算在你居住的地方生活的每个晚上。 但我们不打算再住在这里了。我们要离开。永远地离开(For good)。” 在这一场景中,爱德华-霍普似乎变成了贝克特,因为自然景观让位于一种被抽空的单调性,一个极小的、准抽象的空间,被剥夺了,但仍然是工业化和商业化的。超越资本主义现实主义,资本的真实荒漠。“最后一个十字路口,一条小路,为那些已经被划出城市范围的产业服务。铁轨......他注意到一列无限长的货运列车在休息。工厂上方塔楼上悬挂的化学品桶。” “田野,起伏的山丘,一切都没有特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广告牌。” 在这里,在这个处于自然主义形式边缘的无人区,我们接近了亚历克斯(译注:即Alex Williams)描述的过程:“对每一个先前世界的背叛和荒漠化(desertification)......但那个荒漠本身,绝对的位面......是不在场的,尽管这个过程......还在继续......荒漠是一座海市蜃楼,但尘埃......尘埃是真实的。”这句警句完美地诠释了迪克的消除性自然主义:“荒漠是一座海市蜃楼,但尘埃......尘埃是真实的。(the desert is a mirage, but the dust is real.)”
“空洞的外在形式,没有实体;太阳实际上并不照耀,白日实际上一点也不温暖,它是寒冷的、灰蒙蒙的,静静地下雨,下雨,可怕的灰烬在过滤着一切。除了烧焦的树桩外,没有草,它已经断了。被污染的水潭... 生命的骨架,苍白易碎的稻草人以一个十字架的形状支撑着。咧嘴傻笑。空间代替了眼睛。整个世界......都可以被看穿。我正从里面向外看。从缝隙中窥视,看到了——空旷。一直看进了它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