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木与远处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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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部曲中,我最后读的是这一本。看过了秋园,看过了芬芳,在鸡毛蒜皮却又撕扯不断的婚姻生活之外,这本书给人一种“逃出生天”的舒坦质感。虽然哀伤的底色依然不变,但讨论的主题终于肯放过我的乳腺结节一会了。
从个人口味而言,《浮木》除最后一章外,整体质量是要远远好于其他两本的。作者的写法不变,依旧是平淡、哀婉和点到即止。这种写法在小说中可能稍显克制,对情节的铺垫及渲染不够浓烈;但在散文上可以发挥得更加灵动,着墨多处,塑造完善而全面的形象,给人带来亲近之感;着墨少处,又能给故事中影影绰绰的人物留下惆怅悠远的想象空间。
母亲生产时根本不要人帮忙,只让我烧了一壶开水,将剪刀在火上消毒。我就站在母亲旁边,将烧好一阵子的开水倒进脸盆里。听到你的第一声啼哭,我很惊喜,可是母亲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如一个大病初愈才缓过气来的人。母亲接过我递给她的热毛巾,一次又一次地仔细给你擦洗身子,此刻起,你就是母亲疼爱的小家伙。我听到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儿啊,你来得不是时候啊!”声音凄恻。我的心忽然抽紧了一下,不敢去看母亲的脸。
一开头,是讲述死去弟弟的故事;这一人物在小说中完全隐没,而重新回忆起他的故事,却又细致得纤毫毕现。面对不作为的父亲,母亲多次生育,早已完全熟知其中的每一关窍,只要女儿帮忙便可独立完成生产。从柔肠百转到怀抱期待,再到自己看自己也变得粗粝起来,这是秋园和之骅共同的命运,也是那一时代很多女性的命运。
母亲回信时告诉我,她不晕车,坐在拖拉机上,就像坐在母猪肚子里,摇啊摇啊,还有些舒服呢。有次,我实在忍不住问母亲:“坐在猪肚子里是什么滋味?”母亲信中说:“母猪怀孕,小猪在母猪肚子里,母猪走路时,肚子一动一动,一摆一摆,摇摇晃晃,我坐在拖拉机上就像坐在母猪肚子里,摇摇晃晃的,所以挺舒服呢。”
幸福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当我看到母亲从劈柴里、从灶角落里、从柴房里、从松针上捡起鸡蛋,抱在怀里,走进房间,再放进她专门放鸡蛋的篮子里,篮子里的鸡蛋越来越多,此刻洋溢在母亲脸上的幸福,我看见了,也感觉到了。
连着后文中描述母亲的段落一起看来,作者的笔触无一处技巧,往往只用最直给的语言和简朴的意象,便勾勒出了想要给读者呈现的图景——生产时身心俱疲的母亲、惊喜中却又有些担忧的女儿、坐在拖拉机的扬尘里细细琢磨的母亲、为家人忙碌着却又心甘情愿的母亲,以及在悄悄观察一切、不知不觉早熟起来的女儿……清新而又动人的图景跃然纸上。合起书来,好像还能看到作者的文字有如一条细腻蜿蜒的河流缓缓流淌,哀哀不绝,却又毫无争抢。
人世间的缘分就是那一刻相遇,然后又永远告别。我热泪盈眶写下这些,因为几十年后我依然想念这对悲苦憨厚的父子。
一霎相遇,永远告别——这是作者要面对和偶然相遇的残疾人父子说别离之时发出的感悟。这段话也是《浮木》中记述的一个个小人物故事的结局缩影。若论刻骨铭心之处,他们的故事好像也没有多么宏大,多么深痛以至于成为时代的烙印,或许细看起来,这些故事和我们身边、家族里的某些碎片竟能有重叠的征兆。不慎溺亡、被野蜂蛰而去世、说不清是什么但又要了命的病……他们的结局鲜有光鲜,常常是话锋一转便是猝不及防的死亡。作者好似传唱歌谣一般,记录下这一则则薄伶伶的故事。它们在波涛汹涌的浪潮之中,犹如浮木般起落、抗争过却又漂远不见。
坐了一会儿,我说:“对不起,我要去看会儿书。”便朝书房走去。
过了一阵子,看到老爷子也从沙发起身,朝自己屋里走去。
我喊他:“水根子,进来,这里的沙发一样好坐。”
“不进来,书房重地,闲人免入。你的书我也看不懂。”
抛去令我糟心的婚姻不谈,作者这里体现出的读书习惯令我敬佩。年纪大且要面对丈夫多年的不理解不沟通,依然未曾影响她对读书的热爱和坚持。这和她成长的环境分不开,其他段落中也有零零散散提到,作者一家人都是非常热爱读书且善良的人。
但由此突然生发出值得玩味的一点,当作者作为妹妹对兄弟进行描述的时候,他们的妻子却成为了隐身的那个客体。身处如此善良的家庭之中,面对过亲密关系对女性的忽视与压榨的女性,依然会有对“外来女性”默不作声的排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感诞生其中。
不求全责备个体的故事,只是隐隐想到,我们离希望的那片光明,要走的路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