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论代史

作者的本业为政治学，故以此为切入口分析罗马史。所以本书的名称更恰当来说应为《罗马政治史论》。

分析工具是作者提出的“冰山模型”：制度的内部结构像一个金字塔。它分成三层：第一层是正式制度，第二层是非正式制度（习俗），第三层是民情（人民的性情）。正式制度是被国家的法律固定下来的规则；非正式制度是大家习以为常，但还没有用法律来固定的规则；民情是我们每个人心里自己默认的规则。在我看来，这就是马克思的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2.0版本。

罗马经历了王政时代、共和时代和帝制时代。体制经历颠覆性变化。且如波利比阿所言，罗马实行了执政官（君主）、元老院（共和）和公民大会（民主）三者并存的混合政体。再加上它又是西方历史中稀有的超大规模共同体。所以天然是中国人分析西方政治的最佳样本。

作者分析罗马为何走向帝制时，最强调的人物是格拉古兄弟。当其时也，罗马的经济基础已发生变化：巨量的战争红利分配不均，导致贫富差距加大。元老们田连阡陌（最著名的例子是克拉苏），而自耕农无立锥之地。所以罗马的立国之本“义务兵制度”无法维持。格拉古兄弟眼见于此，倡导《土地法》等法律保护平民的利益。他们的初衷无可非议，但绕过元老院，直接诉诸公民大会的手段却开启了民粹政治的先河。之后的马略军改，募兵们唯大将军马首是瞻，更加剧了民众的非理性程度，元老院由是更显颓势。对比之前，大西庇阿尽管军功盖世，老加图挑了个错处，便逼得他退隐江湖；现而今，僭主们裹挟人民，元老院再也无力反抗。苏拉（一个精于权术，类似于王莽的复古改制者）、庞培（一手好牌打烂）、凯撒（最善于编织权力网络的平民派贵族）、安东尼（冲冠一怒为红颜）、屋大维（天才政治家），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类似的剧情之后屡屡上演，如特朗普借助新式社交媒体，唤起民众对建制派的熊熊怒火，成功登顶美利坚的总统大位；M本已在六十年代初自我批评，权力受挫于L，之后却借助其在人民中的无上威信，轻松打倒政敌，发动CR。

以上主要为李筠的思路，但我仍有疑问。王政后期和共和国初期的平民撤离运动，也可认为是一种民粹政治。这与格拉古兄弟的倡议，似乎并未有很大差别。为何它没有造成罗马政治的崩坏，反而让贵族和平民的实力差距缩小，并于公元前449年确立《十二铜表法》，为之后的罗马共和的腾飞打下了基础？

非专业出身的作者评论历史时，似乎总是有上例中以论代史的问题。他们往往先有一个主观观点，然后再演绎出一套貌似靠谱的逻辑。其实，历史中的演绎法既可向左，也可向右，这主要取决于作者的主观态度。后文中还出现过类似问题。附录中讨论了卡拉卡拉敕令。212年罗马皇帝卡拉卡拉颁布敕令，授与帝国境内除“降敌”（dediticii，即蛮族移民)）外全体自由居民以罗马公民权和一切法定形式的自治，使一切自由民都和罗马公民一样担负遗产税及其他捐税。李筠评论这一貌似进步的命令，实则在财政、军事等多方面给罗马帝国以沉重打击。但美国的“落地国籍”政策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它的茁壮成长。为何类似的政策，又有不同的效果呢？

p.s.作者的文笔有待提高。一方面，翻译腔过重，动不动就是“稳定性”、“安全性”、“......性”等；另一方面，好用排比句，文章气势未见加强，倒显得臃肿。

p.s.即使读世界史，情感所系还是中国。当书中比较中国和罗马，总是引人注目。相似点比如，屋大维和朱元璋都选择为帝国划定疆界，不再对蛮族无休止地进攻。又比如，戴克里先皇帝创立四帝共治，增加官僚数量，极大地加大了组织成本。为了稳定赋税，便采用父职子继制度。父亲是农民，儿子也是农民；父亲是士兵，儿子也是士兵。这与朱元璋的户籍世袭制何其类似。相异点比如，罗马共和传统下的养子继承制以及中国宗法制下的嫡长子继承制。作者说中国得以嫡长子继承制的原因在于武则天以后的文武分治，文官可压制武官。但这无法解释武则天之前的漫长历史我们为何始终以此为继承制度。

期待基于世界史的中国史。通过对比世界其它主要文明，突出中国的文化或制度特征。

p.s.本书对我额外的启发是对“德性”的强调。受经济学影响，提到人性，我的第一反应为自私。即使遵守规则等善行也可从理性人的角度得出解释。但是权力的建立必然要战胜自私；否则今日的誓言，明日就可背叛，整个社会将陷入一场霍布斯所言的“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战争。”（同样的概念，亨廷顿名之为“普力夺”（praetorian；而邓小平在1975年回答毛泽东的问题时，提到的“天下大乱，军阀混战”）而战胜自私，建立权力背后的基础除了实力，还需要德性。罗马强调“克制”、“审慎”等品德，这在消费主义盛行的今天尤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