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赏浮世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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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初生时,并不是高居庙堂之上的高雅艺术,亦非彼时令人称羡时髦入流的审美情趣。可是它的价值与光彩,随时代变迁而日益夺目。这种来自民间的艺术,能以一种坚韧顽强的生命力,在平民阶层中自由生根,并获得蓬勃野生的空间,给人带来亲切而熨帖的温度。热烈浓盛的生活气息,在各派浮世绘艺术家极为细腻写实的笔触之下一览无余。方寸之间显现世间百态。
即便后来西风东渐日盛,但西洋艺术的手法似乎并不适用于表现日本民族那种细腻隐约的心绪与情感。明亮而“包含太多意味与主张”的西方油画,并不能像一幅感性的浮世绘,向观看它的人如踽踽密语一样分享其幽婉绰约的内在。浮世绘,在荷风看来,那种如灯影一样影影绰绰黯淡朦胧的色彩,正是它作为一种艺术形式难以言喻的魅力所在。其“悲哀而孤苦的色调”,恰到好处与彼时社会环境下的风俗人情与审美情趣相应合。其中所蕴含的情感与心声,则完美寄托了江户时代普罗大众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
古老中国的文化精髓有禅宗与道家哲学,许多文人艺术家经历一生颠沛流离,最终将自我隐去,寄情于山水。走向精神的超脱。最顶流的中国古画,其中寄托的是一种隐逸超脱的观念与心境,意蕴越发高远深邃。无尽留白,无声胜有声。欣赏的人若不具备同等阅历心境,很难真正抵达如此渺远深邃的艺术之境。
对比中国古代卷轴画,日本浮世绘的不同是,或许它并没有这样一种形而上的追求,却只满足于即时反映明朗热烈之现世当下。即便引车卖浆者流面对一幅浮世绘,也能一目了然它所记录的内容。一幅画面只要瞬间展开在眼前,纸上一切景象随之很快跃动起来,顷刻之间市声弥漫,或是商人小贩的沿街叫卖,或是游女发出的低吟浅笑,有时是幽寂铮淙的三味线,有时镜头则推移至远处,圆月之下恍惚之中传来翻腾起伏的海潮声。
兴盛繁华的背后,指向世事无常的主旨。凝视一幅浮世绘,总给我一种眼前景象也许很快就会消失不见的错觉,如无常的牵牛花朝开夕落。于是更要充分抓住这最后一刻,尽兴享受当下,珍惜眼前盛景。
读过《江户艺术论》书中荷风对各派浮世绘名家及其作品的比对分析,尤为喜欢的作品来自歌川广重。看广重的作品,越过热闹非凡的街衢,感怀神伤的视线总会不知不觉推移到天空或地平线的更远处。在广重的作品中,人是世界微尘一般的存在,仿佛在说,变动无常的世界,热闹只是刹那一时,只有天空中的月亮永恒,四季轮转永恒。是这样一种生命观,世界观,宇宙观。这样一种恬淡隐逸的心境,没有太强的意味与主张,一种细腻感性的品味与心思。那种或冷清寂寥,或闲寂随意的愁绪,不经意间触动观看者的内心。
而春信见立绘中的一组坐铺八景,亦令人印象深刻。画中的各种事物都在巧妙喻指中国古代经典原作“潇湘八景”的主题,如,“用遮蔽日光的扇子喻指山市晴岚,用煮茶水的声音喻指潇湘夜雨,镜台喻指洞庭秋月,琴柱喻指平沙落雁的秩序井然,行灯之光喻指渔村夕照,以手巾喻指远浦归帆,以计时器喻指烟寺晚钟,以涂桶上的棉花喻指江天暮雪。”其中丰富而委婉的意趣,不仅赋予作品全新的意蕴。又能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同文明彼此间的交融映照,最终呈现出几分玲珑殊异的美感。
葛饰北斋的隅田川两岸一览三卷组图。“将跨越春夏秋冬四时季候的隅田川两岸的风光通览一过。”看这组图,不由让我联想到中国的清明上河图。同样描绘彼时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攒动于街市之盛景,北斋的这组作品,则如同把清明上河图分割成为无数独立的景致,每一处景致的背后,都在讲述各不相同的故事。
一幅画从物理层面来说,显然已经属于过去式的存在。但在时间无尽的流转推移中,蕴藏于画面中的情感永恒。
曾经看过几次浮世绘真迹展。如今想来,也许只是停留在形式层面的一种粗浅趣味领略。直到读过荷风这本《江户艺术论》,感觉才真正得以初尝浮世绘艺术之真味。书中荷风对江户时代各艺术门类均有论及,如戏剧,狂歌,关于浮世绘的部分却篇幅最多,且最为深刻动人。作家以一种细致幽微的感性的审美,引领读者逐页欣赏领略。这种静谧之中藉由艺术为桥梁的心神交汇是难得的。是无形之中一种跨越时空的惺惺相惜。
倍感欣慰的是,书籍纸质精良,大量浮世绘彩插细腻精致,观感并不亚于直面一幅真迹。为整段阅读之旅平添许多乐趣与安慰。且译文讲究亦有古意,与荷风所展开的艺术之境默契相合。
荷风说,“当时的艺术,不只是对它的时代与风景,而是对所有的事物,一概都怀有称赏、感激之情,并以此作为其感兴的最大源泉。”
生活高于一切。藉由图中所绘,看到彼时人们能以一种积极明朗的心情与态度,享受生活给与他们也许并不丰盛的一切。世事无常流变之中,无论个人身处怎样的境遇,对生活始终能够怀抱丰沛的热情。这应该是面对一幅浮世绘最令人感动的地方。
(该文首发于北京日报·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