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兰波传》编辑手记
《兰波传:追寻天才诗人的足迹》一书,是继编辑《灵光集:兰波诗歌集注》后与兰波的一次重逢。过程中,我们想为它补全副标题“Une question de présence”,译者袁俊生老师却不倾向于直译这个抽象的表达:让-吕克·斯坦梅茨这部《兰波传》围绕兰波浪迹天涯的做法写就,“追寻天才诗人的足迹”确实准确,且不乏浪漫。
年少的叛逆出走、短暂的创作生涯、热烈的情感生活、突然封笔与非洲之行,以及令人叹惋的英年早逝……阿蒂尔·兰波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许多人着迷于这种戏剧性,还由此衍生出不少文艺作品。传记写作虽不同,兰波的生平对传记作家的吸引力,却毫不逊于一部伏线千里的小说对读者的吸引力。用斯坦梅茨的话说,不管这个过程多么艰难,兰波都令传记作家们“义无反顾”,每个人都想将兰波“写活”,这反倒让他的形象成为一个谜。
如今,法国学界已将兰波的材料挖掘到极致,研究卷帙浩繁;然自20世纪二三十年代象征主义译介至中国始,汉语世界虽已有了不少兰波诗歌译本,传记中文版却相对匮乏。斯坦梅茨所写的《兰波传》,在当时是第一部。书中,斯坦梅茨概括了自己研究的初衷:“仅仅满足于把史料堆在一起,就去叙述人物的生平,这样做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去理解他这样做的动因,理解那种不同寻常的冲动行为,在冲动之下,人会一往直前,不顾一切,创造出可以被称之为‘杰作’的伟绩。”放弃对传说的再现,斯坦梅茨选择从诗文出发、从整体审视,去探寻兰波思想和行动的深层线索,以及他在孤独与变动中始终不灭的生命活力。
“我们召唤他,而他远行在外。”从巴黎、伦敦,到布鲁塞尔、亚丁,“脚底生风”的兰波从未停止过逃离与漂泊。他为何远行在外、步履不停,又如何理解他文学上的杰作、生活中的奇行,是这部传记的核心主题,也是其出版价值之所在。
创作没有终点、研究没有尽头,编辑出版也是如此。在内容从一手资料转化成研究成果、从一种语言翻译为另一种语言、从电子文稿生产为实体图书的过程中,优化与补充的工作,总是无止境的。而传记,不同于他类图书,特别需要参与各方付出更多的精力、下定更大的决心——尤其是在这部《兰波传》体量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它既是一部迷人的传记文学,更是一部严谨的学术著作,每一次出版这样的图书的机会,都弥足珍贵。
斯坦梅茨的《兰波传》首版于1991年,出版后即获得法兰西学院大奖,长销不衰,至2009年已修订至第四版。本次中文版,即以法文最新版为底本,由译者袁俊生老师对译文进行全面修订与增补。译后记中,袁老师还记述了他与作者的交流、对法文版讹误的修订等,不可谓不细致,是力图为中国读者奉上更准确、更完整的译本。
编辑过程中的工作,则相对琐碎。我们根据之前出版的《灵光集》,对《兰波传》译稿中的人名、作品名等进行了统一,将这两本书作为一个整体处理;原书中的近千条注释,都按照学术出版规范,以原书形式进行了保留,既包含尾注,也补译了原书中作者的页下附注,此外还补充了译者注;参考文献、译名对照表、生平年表等部件亦一应保留。
当然,这次出版最大的特色,是随文插入了近一百幅插图,其中既有人物画像、资料图片,也有兰波亲自拍摄的照片、书信诗歌手稿、绘画速写等等,均放在文字内容相对应的位置,以便阅读时对照。其中有些曾收录在《灵光集》中,还有一些未曾出版过,如兰波童年时期所画的“狂草风”漫画、布鲁塞尔事件相关的往来电文、兰波在生病后为自己设计的担架草图等。书中亦附兰波生前最后一封信的手稿,那时他已完全瘫痪,时而神志不清,还在用他誊抄过散文诗的娟秀小字写下:“总经理先生:我特向您询问是否有些事情尚未办完……请告诉我几点应把我抬到船上去……”
一张张图片、一封封书信、一篇篇笔记、一份份文件,这部《兰波传》态度之开放或许会让一些渴望传奇故事的人期待落空,却一定会满足所有想要全面了解兰波、重新认识兰波的读者。它不试图复刻那个诗人,也不拒绝承认那个商人。事实上,斯坦梅茨认为从不存在两个兰波。哪怕在许多爱诗之人不忍深入的弃绝诗歌、非洲经商的阶段,所谓默默无闻的兰波,也是不停向前迈进、试图寻找自己的兰波,同样好学、同样躁动、同样鲜活,引发我们同样的好奇、同样的困惑、同样的敬意。
去年兰波诞辰前后,偶然读到埃里克·侯麦借“必须绝对地现代”表达电影之主张,开始在被颈椎病固定的眩晕中思考为何这样一位年轻而遥远的诗人至今仍是偶像中的偶像。火种、流浪与诗才固然是迷人的要素,其精神生生不息之根本却在于这简洁的“必须绝对地现代”。在同一篇作品《地狱一季·永别》中他写道:“每一步走过,都不要回头”——兰波的的确确总在向前,无论在哪里都不肯停下他的脚步,他未曾将自己禁锢在某一种形式中,永远走在时代和我们的前头。
与兰波的交集也带给我很多新的体验。《灵光集》出版后,常有读者于线上线下激动地和我们分享发现这本书的惊喜或期待新书的心情。当他们感慨着它有多么漂亮、他们多么感谢有出版社愿意出版这些似乎并不大众的作品时,一切赞美与光明无疑都归功于兰波这位远行之客。此番《兰波传》的封皮布面使用与《灵光集》一书同样的蓝绿色,是有意的设计,也算小小的私心(正像同系列的《波德莱尔传》选取与《恶之花》一样的红色)。将这两本书(或四本)同时摆在书架上,便形成默默之中的相互应和了。
现在,我们更可喜地看到博纳富瓦所写的《兰波评传:履风的通灵人与盗火者》与斯塔基所著的《阿蒂尔·兰波》中文版相继出版(其中,《阿蒂尔·兰波》的编辑是《灵光集》的译者何家炜老师)。博纳富瓦作为诗人,以兰波的一生为线索评其诗学;斯塔基则是早期兰波研究中的一位才女,她所写的《阿蒂尔·兰波》在斯坦梅茨的《兰波传》中亦有提及,笔触极为动人。这一本本承载着劳动和梦想的书籍,是为此耕耘之人的避难所,也收留所有爱诗歌的读者,使人和人相遇。
此时此地,我们追寻兰波的一生,不是回顾,不是怀旧,而是向前奔跑,跟着他的足迹纵横古今、穿梭中外。即便兰波身体的生命已如流星之一闪而消逝,流星划出的抛物线轨迹却延伸至宇宙深处、乃至宇宙之外。一叶醉舟掀起惊涛骇浪,合上书页,我们已被送上帕尔纳斯山巅,手可摘星辰。阅读完成,兰波退场,接下来的路,只有靠自己走完,可这已是我们迈出的第一步。前路或许漫长,还好有诗歌与彼此的陪伴,我们不会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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