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与巴拿马——在运河的水面下淹没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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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载自公众号万邦图治区域国别学苑,作者Astoria、孙力舟。
原文链接:Astoria、孙力舟:美国与巴拿马——在运河的水面下淹没的声音
在今年热播的由刘慈欣科幻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三体中》,出现了巴拿马运河上展开“古筝行动”的场景——地球三体叛军所在的“审判日”号巨轮被琴弦般排列的纳米细丝切成片状,最终像一叠被推开的扑克牌一样倒在巴拿马运河岸边。由于全球新冠疫情肆虐和经费限制,这个激动人心的场景是在中国浙江取景的。
那么,真实的巴拿马运河的历史和现状又如何呢?
2022年3月,巴拿马政府宣布将每年12月20日定为“全国哀悼日”,在全国范围内降半旗。与此同时,巴拿马教育部开始将美国入侵巴拿马的历史写入教科书,文化部等也就修建纪念碑事宜展开讨论。去年12月20日是首个“全国哀悼日”,新华社专程派出记者进行了采访。巴拿马“12月20日死难者亲属协会”主席特里妮达·阿约拉认为,巴拿马的学生们应该了解这段历史,以免重蹈覆辙。纪念碑是和平的象征,能“提醒巴拿马人不忘美国给这个国家和无数家庭带来的苦痛”。
一百年前的1823年,美国总统J.门罗提出了美国对拉丁美洲的基本政策:“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试图排挤欧洲列强在西半球的势力,把美国对拉美的干涉合理化,这一政策被称为门罗主义。20世纪初,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认为,美国有权主导西半球的事务,而横跨中美洲的巴拿马运河是至关重要的战略利益,应该由美国控制。这条运河在1881年由法国公司动工开凿,由于技术问题和传染病等原因而成了烂尾工程。由于巴拿马当时是哥伦比亚的一部分,罗斯福开始与该国谈判,因对方要价过高,谈判破裂。罗斯福向巴拿马叛乱者暗示,如果他们发动政变,美国海军将协助他们争取独立。巴拿马于1903年11月3日宣布从哥伦比亚分裂出去,而美军派出纳什维尔号军舰封锁航线,阻止了哥伦比亚军队干涉。刚刚独立,巴拿马当局就在11月18日将运河区的控制权交给了美国。巴拿马运河区俨然是一个美国的海外飞地。美国为了得到了开凿一条运河的权利,便分裂了一个国家,创造出一个国家。
在美国的指挥下,巴拿马运河又动工开凿了。1906年11月,罗斯福总统访问巴拿马,视察运河的进展情况,次年,他任命乔治·华盛顿·戈瑟尔斯上校为巴拿马运河总工程师。在后者大刀阔斧的运作下,运河的建设于1914年完工,比原定目标日期提前了两年。戈瑟尔斯受到了各色媒体、大学、科研机构的无限赞扬,鲜花、掌声不断。宾夕法尼亚大学授予他荣誉称号,美国的国家地理学会、国家社会科学研究所颁和国家科学院给他颁发奖章。此外,他还加官进爵,晋升为少将。戈瑟尔斯成为巴拿马运河区第一任总督。
美国成立巴拿马运河管理委员会以统治运河区,将“土人”和西印度群岛人从运河两岸驱逐。戈瑟尔斯宣称,土著城镇很脏,拆掉“土人居住区”就可以解决那里的卫生问题。“虽然肮脏可能不是疾病的根源,但对美国人来说,总还是觉得不舒服。”此外,他认为丛林是运河最好的军事保护。如果美国的统治激起了土人的不满,丛林将成为美国的屏障。根据他的说法,丛林可以阻碍大部队行动。即使小股部队穿过丛林抵达码头,运河守卫部队也可以将其击溃,不会造成什么损失。戈瑟尔斯认为,“相较于很多人居住的运河区,丛林可以提供更好的保护”,而且不会产生卫生方面的成本。他的结论是:“所有的论证都指向支持外迁运河区人口,因为这样可以减少政府管理和卫生方面的支出,加强对运河的保护。”
戈瑟尔斯之所以能提出这种论证,是建立在“人类进步观”之上。这套观念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盛行一时,认为人类的进步无可阻挡,发展到高级文明阶段的人注定要支配和改变生活在低级文明阶段的人。在美国征服西部期间,这套意识形态曾被用于证明驱逐和杀戮美洲原住民的合理性。
在巴拿马运河区生活的居民,与生活在美国西部的印第安人有很大的不同。他们具有长期务农历史,大多信仰从欧洲传来的天主教,混有西班牙殖民者的血统。巴拿马地峡地处交通要地,在运河开工之前,这里的城镇就已经繁荣了几个世纪,还很早就形成了共和制,比美国更早废除黑奴制度。巴拿马人明明与美国人的社会有很多相似之处,却被后者强行称为“丛林土著”,是为了让他们顺理成章地听命于高级文明。
有意思的是,以戈瑟尔斯为代表的美国官员是用种族歧视性话语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和恐惧。他们吝惜于花费金钱打造理想的城市卫生景观,没有能力提升整个运河区的卫生状况,更没有信心得到当地居民的拥护,害怕陷入愤怒的海洋之中,统治地位不保。所以,他们武断地将当地人称为懒惰、肮脏、管理成本巨大的群体,索性一赶了之,让运河区覆盖着丛林。丛林,总比人要听话的多。
巴拿马运河的施工难度很大,因为大西洋水位低于太平洋,需要建造大坝,用水闸依次抬升水位,让船只通过。这就需要制造几个人工湖 ,特别是加通湖,它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湖。一位美国作者说:“如果给大坝装上轮子,需要全美国所有马匹的两倍才能将其运走。”1912年初,当得知加通湖大坝即将投入使用的消息时,大批美国游客纷纷涌入巴拿马,想赶在河水到来之前一睹库莱布拉人工渠等人造奇观。据《纽约时报》报道:“人们不吝惜费用,也不在乎住宿条件多么差,就为了能够在河水进入库区前看到戈瑟尔斯设计的巨大人工渠。”这与三峡大坝蓄水前很多中国游客赶赴三峡旅游观光有着相似之处。
和那些迫不及待地涌进运河区去观光的美国客不同,生活在加通湖附近的人们不得不准备面对生活的其中一项最大挑战——离开他们祖祖辈辈的房子和土地,在磨破嘴皮争取拆迁补偿的同时,不得不去琢磨如何搬家、该搬到哪里。我们很难甚至无法知道要被加通湖逼走的人们怎样看待运河项目。只有极少数的文件——一首歌、一封给巴拿马议会的信、写给戈瑟尔斯的一封匿名信可以为我们揭示他们的部分感受。
在所有被加通湖淹没的运河城镇中,最大的城镇是戈尔戈纳。1911年,运河区当局通知,这座城镇所在的区域即将被湖水淹没。次年10月戈尔戈纳居民联合起来,向巴拿马国民大会提交了一封公开信,要求政府帮助他们。他们请求巴拿马政府提供公共土地,让他们能够安家并重启他们的生活。这封公开信的语气忧郁且悲伤,与将加通湖描绘成人类技术奇观的数百部出版物大相径庭。这个新湖非但没有给他们带来进步,还将他们从世代生活的运河区里赶了出来。他们不但没有获得城市生活的舒适,还失去了一切。用他们的话说,因为这个湖,“我们将像游牧部落一样无家可归,三餐无着”。在他们看来,这是“我们一生中的苦难时期”。
戈尔戈纳居民在信中描述了“想到戈尔戈纳、马塔奇、马米、圣巴勃罗、甘博阿、奥比斯波、克鲁塞斯等繁荣的城镇即将被大水淹没而消失的痛苦心情”。完全不同于很多美国人所谓的上述城镇是破烂丛林小镇的说法,这封信把这些城镇描绘成美好前景突然被中断的“繁荣”城镇。戈尔戈纳居民说得没错,自从戈尔戈纳在殖民时代出现以来,这一带的价值就与日俱增,而他们获得的拆迁款少得可怜,远远不够开始新的生活。
整个人口迁移的过程中,巴拿马政府一直是运河区被驱逐的巴拿马民众与美国政府的中间人。巴拿马政府想维护本国公民的法律权利,但是忌惮美国的权威,也尽力劝说本国民众接受美国政府的条款和要求。例如,丹尼尔·邓恩抱怨说,巴拿马运河管理委员会派去他那里核查和评估土地价值的评估员“根本没有察看他耕种的所有田地,因为地与地中间有丛林相隔”。因此,他们提供的补偿金“远远低于那些土地的真正价值”。他请求重新核查,希望他能随同评估员到田间地头,将他耕种的所有土地指给对方。在热带地区,耕种中间有丛林相隔的多片田地是农民合理运用土地的一种方式,而对于那些评估员来说,这是一种原始农业,根本就不像样。像这样的申诉,往往不了了之。
被迫迁走的那些人,留存下来的证词中满是痛苦。他们讲述了离开故园的痛苦,以及对没有收到合理补偿的愤怒。其中有一封写给戈瑟尔斯的匿名信,信件的落款是“众多受害者”,寄信时间是1914年9月30日,也就是人口外迁开始的一年后。
这封信颠覆了有关运河施工的荣耀叙事,其负责人戈瑟尔斯的形象以往在媒体描述中具有英雄色彩,而在这封信中并非光明正大,而是一个沽名钓誉、心狠手辣之徒:
“上校,在上帝面前,你以牺牲我们、毁掉我们、将我们打入万劫不复之渊而换来那份荣耀并不值得称道。万能的上帝,那位公正的无薪法官,那位真相和正义的执行者,知道怎样在合适的时候将那些以你为代表的、让我们备受折磨的残暴美国人绳之以法。你牺牲那些不幸的人给你带来的荣耀,不过是过眼云烟,在另一个万事公平合理的世界,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对于那些用不幸的人做牺牲品的家伙,上帝不会赐予他荣耀。”
戈瑟尔斯对这封信无动于衷,将其封存。而这些问题,在巴拿马官员与运河区当局的往来信件中也屡见不鲜。用巴拿马外交部长埃内斯特·勒费夫尔的话说,巴拿马居民“被迫离开多年来一直赖以生活和养家糊口的房子和土地;那是他们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他们从来没有想到会那么匆忙,带着悲伤的情绪逃难般地离开那里”。勒费夫尔接到了“众多受害者”的求助信,后者说,美国人对待迁移的运河区居民比对待“凶残的罪犯”还要恶劣,罪犯至少还有房间遮身,有食物果腹,而那些拆迁居民根本没有“吃住的地方,我们的田地和房子被夺走,没有给我们公道的补偿”。运河区村民被夺走了房屋和家产,陷人“万分悲惨和绝望的境地”。他们是“一群可怜人,本想在那里定居”。在运河区生活多年,却突然有“铁腕措施”要求他们“不情愿地”离开那里,“去另一个地方碰运气”。他们失去了靠“辛勤汗水”积累起来的家产,却没有获得补偿。“强制驱赶和征用村庄、土地,多年劳苦不辍换来的财产得不到合理的补偿”,让他们“痛不欲生”。
人们收到的只是“救济金”,算不上补偿款。运河区政府的人曾强迫他们“从房子里搬出去,并当着他们的面烧掉了房子;后来给他们提供了救济金,供他们搬往这个国家另一个地方的途中使用”。救济金与补偿金之间的区别很重要。这说明运河区居民与运河区当局看待这件事的方式完全不同。运河区居民将自己看作是国家的公民和房产的主人,而运河区当局只将他们看作是没有产权的人,只是美国大发慈悲才给了他们些许救济。
生活在运河区的巴拿马人仍然认为运河区是他们的土地。运河区与运河不一样,运河是美国的,而运河区虽然由美国管理,但仍然是在那些村镇里生活了数百年的当地人的家乡。有这种看法是很自然的。直到1821年,地峡运河区还是西班牙帝国的一部分。巴拿马从西班牙手中独立之后,这里成为哥伦比亚共和国的领土。在19世纪的剩余岁月里,哥伦比亚共和国管理着这一片土地,而法国人尝试在这里修建运河。1903 年11月,巴拿马从哥伦比亚独立出来后,运河区暂时成为巴拿马共和国的一部分。1904年,运河区才被划归美国管辖。对于运河区居民来说,让他们从根本不影响修建加通湖的地方搬走,是一件很让人震惊的事情。
运河区,把巴拿马这个小小的国家切成了两半。巴拿马人从未放弃收回运河,并不是某些人一厢情愿,就可以掩盖历史。二战之后,世界列强打造的殖民枷锁出现了松动的痕迹。1956年,英国、法国把苏伊士运河的主权交还给埃及纳赛尔政府,这鼓舞了巴拿马人,他们要求美国交还运河控制权的呼声更加高涨。动荡的局势在1964年1月9日达到顶点,在当天的暴动中,有大约20名巴拿马人在与美军的冲突中被打死。
10年后,美巴双方展开谈判,在1977年9月7日签订《巴拿马运河条约》。条约规定,巴拿马运河由两国官员组成的运河管理委员会管理,运河区的司法和移民机构、海关、邮局等逐步交由巴拿马管辖和经营;条约期满后,由巴拿马承担运河的管理和防务。1979年美国将巴拿马运河区主权交还巴拿马,但仍然控制运河。
1989年,巴拿马领导人曼纽尔·诺列加试图完全收回巴拿马运河。12月20日,为保住运河控制权,时任美国总统老布什出兵巴拿马,将其推翻并拘捕。此举引起不少拉丁美洲国家的反对,怀疑美国想借机推翻条约而不归还运河。1995年,在巴拿马签订条约保证运河永久中立化后,美国宣布于1999年12月31日中午将巴拿马运河正式移交巴拿马政府。在运河主权移交前夕,巴拿马政府发布了运河两端集装箱码头的25年运营权招标,最终香港企业家李嘉诚的和记黄埔得标,并在1997年起开始营运。
现代化是一种水到渠成的现象,并非一国之功,美国可以管理运河区,而巴拿马收回运河主权后,也能妥善管理,还能扩建。最初的巴拿马运河容量有限,而近年来的船只越来越大,很难通过水闸,此外,老化了的运河设施需要定期维护,在维护期间的水道不能使用。解决拥堵的长期方案,是扩建运河,修建新的船闸。2006年,当时的巴拿马总统正式提出该项目,同年10月全国公民投票以76.8%的多数通过了该提议。该项目于2007年正式启动。最初宣布运河扩建工程将于2014年8月完成,以配合巴拿马运河开通100周年的纪念,但由于各种挫折,包括罢工和与建筑集团就成本超支发生的纠纷,完工日期被迫推迟了数年,终于在2016年完成。扩建工程使运河的通行能力翻了一番。6月26日,第一艘船只经由新船闸通过运河,是中国拥有的巨型集装箱船“Cosco Shipping Panama”。据纽约客报道,当日美国也派出一艘海军舰艇前往巴拿马,向中国舰艇展示美国的海军实力。2018年,巴拿马运河管理局宣布,在其运营的前20个月内,已有3000艘新型船舶通过运河的新船闸。
在2022年年底纪念过首个“全国哀悼日”之后,2023年1月9日,巴拿马举行“护旗运动”59周年纪念活动,谴责美国控制巴拿马运河期间实施的暴行,缅怀1964年1月9日在捍卫国家主权过程中牺牲的巴拿马人民。巴拿马运河管理局阿斯卡尼奥·阿罗塞梅纳培训中心的立柱中央,纪念这段英勇事迹的“永恒之火”静静燃烧。巴拿马总统劳伦蒂诺·科尔蒂索在纪念仪式上说:“我们向勇敢的学生和巴拿马人民致敬,在爱国主义的激励下,他们捍卫了国家主权。”他说,铭记历史最好的方式就是“忠于国家、理想和团结,并使这段记忆成为面对重大挑战时的勇气和动力”。
在巴拿马,狂欢节是重要节日。因疫情停办两年后,巴拿马于2023年2月21日首次恢复举办狂欢节。狂欢节是西班牙语国家的重大节日。在巴拿马,狂欢节以花车游行著称,吸引了大量民众和游客参与。中国的舞狮表演吸引了大量巴拿马民众欣赏并参与互动。
2017年,中国和巴拿马建交。巴拿马是首个加入‘一带一路’倡议的拉美国家,其独特的地缘优势为‘一带一路’倡议延伸至拉美及加勒比地区提供了充分可能。巴拿马的未来不在经常欺负她的北方大国,而在看似遥远的强大、繁荣而和平的国度——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