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到有的时刻

读的第二本李峰的书，仍然很有作者的特点。上一本看的是《西周的灭亡》，作者引入了历史地理学的概念和方法，从客观上提出的西周自杀式的分封模式必然带来的灾难性结果。而这一本里，作者极为重视第一手文献资料，即铭文，得到有关西周统治整体结构、具体分布等许多细节。作者总是能突破原有的研究手段，引进新的方法、新的角度，提出全新的洞见。 通过浩如烟海的铭文资料，作者首先指出，西周存在的界线分明的两种统治区域，一是周王统治的西部地区（王畿），那里也是周的发源地和统治核心，是周王权力能直接到达的地区；二是诸国的封地，国公们行使周王通过任命分享给诸公的统治权，较为独立地统治一片地区。 自然地，作者系统分析了周的中央政府在西周历史上的运作模式：以“寮”为行使工作的独立场地的出现起，西周的政府逐渐从周王的私仆，变为了一个国家的公共官员；而随着中晚期的制度变革（见《西周的灭亡》），官员的任命愈发考虑到当事人的个人能力，而非其家族传统。周王的统治，实际上是周王的祖先统治，而周王作为联系现世统治和时刻关注着现世的祖先们间的纽带，需要亲自任命所有重要的官员，个人理解这从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家天下”的遗存。周王对这些任命负有很大的责任，从中央派出的官员自不必说，那些在外的官员如需任免，同样需要周王亲自参与，所以周王实际上会以一个固定的路线巡视各地，同样深度地参与中央之外的统治。 那些看起来周王统治无法到达的封国地区，则由周王的“代理人”——诸公来完成。在封国之内，诸公同样拥有一套简易版的中央政府，有着如三有司等原来独属于周王的官员。看似独立，但说到底诸公只是周王的代理人，诸公的权力本质上来自周王的分享，仍然只是一种特殊的任命，因此周王原则上也可以收回这项权力。此外，由于周王的任命只针对某一个人，所以公的祖先，并不一定是公，而公的后代如需继续做公，同样仍然需要得到周王的任命。 最后作者将政治学中对国家的分类一一与西周的模式对照，讨论其异同之处。作者认为学术研究之所以需要模式，正是因为现实的复杂性，即使是模式，也无法归纳一切现象。基于此，西周到底属于哪种国家，作者并没有给出十分明确的归属，是城市国家？是领土国家？是分立国家？还是封建国家（大量学者认为封建之分类本可摒弃）？ 作者有着天才般发现细节的眼光，从铭文只字片语中就可以窥见整个西周政治的诸多细节，某个字可能代表着一项统治结构的改变，某篇文章也可能是一场无数流血与死亡的革命。作者在讨论中引用了许多韦伯关于官僚系统的定义，令人惊讶的是那些现代人看来无比熟悉的精细模式，原来在国家的源头就已经存在，每一看似理所应当的改变，都是人类从无到有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