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和美人

林奇的这本自传，形式很有趣，同样历史时期发生的事情，先由传记作者克里斯汀写作一个章节（其中要收集资料，采访大约100名与林奇相关的人士），然后林奇自己通读该章节后用自己的写作进行回应。所以看这本书的乐趣增加了一个，就是看相同的事情在当事人和其他人眼中的区别。

作者在前言里说到，觉得这本书太渺小了。是啊，你怎么能用一本几十万字的书就囊括了一个人的一生呢。但同时，也许囊括一个人的一生可能一句话或者三言两语也就够了，只要你抓住了正确的氛围。作为视觉营造大师的林奇一定对这句话深表认同。实际上，林奇自己也在书中说了，有时候面对一件事，哪怕书写千言万语也只是在外围打转，因为没有抓住正确的氛围去通达。

林奇少年时代随着做林业科学家的父亲搬迁很多次，在爱达荷州的博伊西度过了非常自由自在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采访童年的玩伴，大多数都回忆林奇是那种胸有成竹，彬彬有礼的少年，成熟聪慧的同龄人中领路人的感觉。但是看林奇自己叙述少年时光那段，能看得出他觉得自己内心时常充满惶恐，认为自己平平无奇。这一点颇为让人玩味。林奇最开始是被画所吸引，高中时期就立志要做艺术家，确切说是一名画家。他对绘画热情非常高，大学就读艺术院校后不上课都要回到自己的画室不停的画。林奇早期的画作就呈现出黑暗诡谲的特点，非常抽象。从这里就能看到他一项非常重要的才能，那就是抽象表达人类内心的情感和冲突的能力。这一点对于一个艺术家，一个导演，一个视觉表达者至关重要。真是天赐的能力。

除了能力，我觉得林奇还有一点重要的特质就是他的慢。在书中很多地方都能感觉到这点。大学时从艺术学校退学去旅游寻找灵感，最后阴差阳错进了美国电影学院也好；后来拍穆赫兰道中间遭遇意外林奇自己一度想放弃也好；甚或是从青年时期起就想拍的火箭罗尼到现在还排在林奇25年的计划表上等等。林奇某种程度上，是沿着生命的河流，从不苛求的人。这两项能力结合起来，这才造就了一个作为艺术家的林奇。林奇自己也说过，很多事情回过头去看才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这句话可能俗套，但我深以为然，艺术家就是要从本心出发，享受过程，然后做好接受最差结果的准备。考虑到林奇很敬仰玛哈里希，从青年时期就开始超觉静坐，有这种人生观是很自然的。

书中提到日本人一直是林奇最狂热的粉丝，其实国内热爱林奇的人也不少。因为林奇的电影尽管抽象，但背后传递的情感和精神是极其准确的，这种精准来源于他相信直觉的力量，立志永远真诚的从自己的意识和回忆中打捞灵感的大鱼。这种态度大概和尊老子和庄子为哲学导师的东方人不谋而合。我们能够从林奇的影像种感受到这种气质，因为冥冥之中的熟悉，所以自然偏爱。

慢腾腾的林奇在很多合作者口中都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温温柔柔又不急不徐的他却拍出了很多疯狂的东西。比如早年橡皮头里那些噩梦一般的场景，蓝丝绒里影史留名的变态等等。这些可怕的东西一旦呈现是容易被人judge导演是个变态或者厌女之类的，但是我认为就像一百个人眼里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一样，被误解就是表达者的宿命，而真诚的表达者不应该惧怕呈现内心的黑暗。很多人认为林奇的天才在于，他能够把自己脑袋里不时浮现出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场景和内容整合成一个个自然的整体。就比如穆赫兰道，起点来自于双峰中的某个场景，终点到达纳奥米沃茨那场著名的自慰戏。这中间发展的每个场景都不无辜的，都意味深长的。林奇亲手设计了那个蓝色盒子，然后把他热爱的东西，比如电影日落大道，穆赫兰道上承载的好莱坞的氛围，甚至童年生活等全部艺术化然后揉进镜头和场景里，与其说是在表达某种东西，毋宁说是纯粹的艺术在通过林奇的镜头自己显现。而林奇的够慢和够空正好给了艺术之神降临的空间。他自己曾说写剧本的时候，“脑中会产生些想法，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但我会把他们都写下来，一来二去剧本就产生了。所以某种意义上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忠于那些想法罢了。”

林奇一生有过很多女性伴侣，结过三次婚，第三次婚姻出轨了当时的长期伴侣，又是在咖啡店里用纸做了一个戒指求婚的。要按现在时髦的互联网观点，肯定要被口诛笔伐，我在此并不想发表任何意见。而这本书显然也不是那种贩卖名人八卦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林奇的创作上，对他个人生活并没有着墨太多。我猜林奇自己更亲密的伙伴应该还是那些和他有共同艺术追求和一直一起工作的人，比如从青年时期就一起追求艺术的菲斯科（好莱坞知名美术指导），御用演员哈利戴恩等等。他对人生最深刻的体会和最享受的时刻也都来源于那些创作过程。林奇是很聪慧的人，从来对人性和人类的情感有极其丰富的洞察，正是因为这种深刻的洞察，他很早就下定决心要永远忠于自己。在大名鼎鼎的失败之作沙丘之后，林奇曾感慨，人无法控制事物的结局，当结局好的时候你会跟着一起好，但结局差的时候，你会跟着一起差，这没有关系，但如果你出卖自己，言不由衷，那你就会死两次。从那以后，林奇再也没有拍过那种所谓的大制作，一直忠于自己的艺术。

这本书以时间为顺序，每个章节以林奇的一部重要作品为主线，涵盖了他几乎所有的重要电影作品的起点，过程和通往下一个篇章的终点。传记作者写作的部分通过采访和材料收集还原了当时的一些历史和细节，而林奇自己的部分往往比较大道至简，同时有些地方的刻画非常动人，表现了导演的那种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和感受力。比如他写自己第一次到洛杉矶被城市霓虹所笼罩的一瞬间；波兰的氛围，写自己失败后的感受，创作时对特定氛围的捕捉等等，都非常美。语句总体比较平静，少有艺术家特有的痛苦和挣扎，这一点上我真的很喜欢林奇，感觉他的思维都是温柔平和的。我想这是因为他一直都向世界敞开着自己，接受世界的一切，接纳自己的一切，享受过程，从容不迫。就像他回忆穆赫兰道，影片经历了想象不到的波折才上映，而林奇认为，“他们只是在为人工作，拍到了月光和美人，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