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伦理学中被忽视但重要而有趣的议题

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并应对中年危机？对于这个问题，人们可以在书店和图书馆“人生哲学”“心理学自助”等专柜上找到许多相关的书籍。然而，职业哲学家似乎不甚关注这一话题。当代伦理学，尤其是分析的伦理学，往往致力于对道德生活与行动中的那些基础性概念进行澄清说明。《中年危机的哲学指南》听起来似乎像是对一些著名人物的生平和思想进行一些浅显的介绍，并从中抽纳出一些“人生格言”来兜售的作品，因而往往为职业哲学家所不屑。但基兰·塞蒂亚（Kieran Setiya）的这本《重来也不会好过现在》打破了这一刻板印象。

作为一名职业哲学家，塞蒂亚试图通过哲学分析的方法，探讨中年危机这个分析伦理学甚少涉足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这不仅仅是一本面向一般读者但具备高度学术严肃性的“人生哲学指南”，也是一本开风气之先的作品。它表明，在“人生哲学”和“心理自助”这些领域中的确存在一些重要的学术议题。哲学家应该进入这个领域，提供深刻而能帮助到一般读者的洞见。

塞蒂亚的原书共有六章。中文版则将梳理中年危机的概念发展史的一章以附录的形式放在的最后。这种编排使得中译本更加集中在作者的哲学分析与思辨上。塞蒂亚在这五章中分析了中年危机的不同面向。在本书中第一章，他以约翰·密尔（J. S. Mill）的个人经历为例，讨论了如何应对中年危机中的空虚感和失落感：人们常常在实现或将要实现雄心时突然感到空虚，质问是否“这就是生活的全部”。这正是密尔在自传中记叙的经历。他在经受了父亲从小开始的严苛教育，以期他成长为一个可以为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而奋斗的人。可是，他在成功地成长为一名为杰出的思想家之后，突然陷入了巨大的神经麻木之中：他自己无法从人生目标的实现中感到愉悦与幸福。

幸运的是，密尔后来从自己的精神危机中恢复过来，塞蒂亚则从密尔的经历中提炼出了应对中年危机的一般建议。塞蒂亚认为，第一，人们需要关注自己之外的其他事。当人们过度沉湎于对自身目标和幸福的追求时，这反而会阻碍个人从中感受到满足和幸福。第二，塞蒂亚指出密尔的危机更多地在于他在过去只把缓和性（ameliorative）的活动当作自己全部人生意义的所在。缓和性活动的目的都是为了消灭当前存在的需求与难题，譬如消除痛苦、实现幸福，或者更平凡一些，完成工作指标、满足衣食住行。然而，如果缓和性活动占据了我们人生的大部，而这些需求与难题不再显著的时候，我们就很容易感到空虚。因此，我们应该追求一些非缓和性的活动［或者用更正向的表达，“具有存在主义价值的活动”（p. 46）］，譬如阅读诗歌，或亚里士多德的沉思。

密尔通过阅读诗歌领悟到了非缓和性活动的价值，但帮助他走出困境的诗人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本人却同样为中年危机所困，一直怀念青春年少时的广袤天地。这就引出了本书第二章中所探讨的另一种中年危机的表现形式：错失（missing out）。塞蒂亚指出，对早年生活的怀念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选择权的怀念。当人生步入中年，生命中的各种可能性被不断地放弃之后，这种感觉就会出现。塞蒂亚在这里提出了一些认知疗法帮助读者缓解这种错失感。第一，他认为错失是价值的不可通约性（incommensurability）的必然结果。除非认为所有事物的价值仅仅存在量上的差别，我们才可能不错失任何东西：如果你没能看成《悲情城市》，看三场（或者更多）漫威电影就可以弥补回来。但这样的生活在塞蒂亚看来就是一种“软体动物的生活”（47），世间万物的丰富性将不复存在，我们对生活的理解将变得单调无比。第二，很多时候，错失感出自对拥有选择权的怀念，但塞蒂亚援引杰拉德·德沃金（Gerald Dworkin）的观点论证称，人们容易非理性地高估拥有选择权本身的价值（Dworkin 1982）。如果人们在中年危机中悲叹的仅仅是丧失了其它可能性，重新来过的价值并不显著。最后，他指出怀念选择权是一种后见之明：我们实际上是在对现在的生活有了充分的了解之后回望过去，但年轻时我们对于未来同样有着不确定感；但我们不能把现在的自己投射到过去，我们不能既知道自己是谁，又不知道自己是谁。

紧接着，第三章研讨了另一种不同于错失的对于过去的情绪：悔恨（regret）。塞蒂亚的回应是典型的分析哲学风格。首先，他指出悔恨不同于错误（mistakes），即某人本不该做的事；我们不仅希望悔恨之事没有发生，还希望将此事及其连带的后果一并从自己的生活中抹除，或者说回溯到事情发生前重新来过。基于此，塞蒂亚提出了本章的核心建议：对现存生活中诸多事物的依恋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重新来过的念头。我们现在的生活也许建立在许多错误的基础上，但是一路走来，我们与形形色色的人和物建立起了千丝万缕的精巧联系。而从头来过，我们就会被抛掷到巨大的不确定性中，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随之消散殆尽。在塞蒂亚看来，我们生活在细节而非抽象之中，故而不应该抽离一切生活的细节，抽象地衡量两条道路（例如当医生或当哲学家）究竟孰优孰劣。这种思维方式“抛弃了可以合理肯定现有生活的资源”（p. 94）。

人步入中年之后，未来似乎不再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旷野，人生旅程的重点已然清晰可见。尤其是在这个阶段，人们极有可能经历所爱之人的死亡，因而对死亡的恐惧、对死亡褫夺一切价值的担忧便不觉萦绕心头。本书第四章即转入到这个话题，探讨如何应对死亡和人的有死性（immortality）。塞蒂亚自己似乎并未在此给出一个十分强烈的立场。一方面，他的确通过援引许多哲学理论，为读者提供了一些克服对死亡的恐惧的认知疗法。他从卢克莱修那里给出了所谓对称论证（symmetry argument）：我们尚未出生前和我们死亡后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而人们并不忧虑我们未出生前的虚无，自然也不应该忧虑我们的死亡及相伴而来的虚无。此外，他还提及了哲学家对永生的讨论，指出期待永生这样一种超人类的“魔力”并无合理之处。但另一方面，塞蒂亚也承认对死亡的恐惧并不是错误的。他提及了大量反驳对称论证的理由，也指出对永生的期待中常常包含了对爱人和自我的依恋，而这种依恋正是爱的重要表现。也许我们没有办法彻底摒弃对死亡的恐惧，但我们可以学着慢慢放手。

最后，在本书的第五章，塞蒂亚讨论了“活在当下”的意义。如果说青年时展望未来，老年时回首过去，中年则处在二者的交点上。在前面几章，我们已经看到了对过去的懊悔与对将来的恐惧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因此，塞蒂亚在最后提出了一个在我看来统摄全书的自救建议：不要把注意力过分集中在终结性（telic）的活动——那些其目的是为了被完成的活动（譬如完成一项计划）——之上，而要学会避免对完成目标的追求，多多关注那些非终结性的活动，把注意力从到达终点转移到路途本身。的确，前述的诸多中年问题，似乎或多或少地源于对实现目标的关注：目标的实现带来“这就是全部？”的空虚，未实现的目标早就错失与悔恨，无法实现目标的焦虑促使我们渴望延长生命。如果我们能学着不再让过多的终结性活动充斥我们的人生，转而欣赏非终结性的活动，不苛求结果，只享受过程，我们的许多危机或许就能迎刃而解。

正如我在一开始说的，除去作为一本面向大众的“哲学自助”作品的价值，我认为这本书同样值得职业哲学家的关注。这不仅仅是因为本书相当原创地（在当代分析哲学语境）涉及了中年危机这个鲜有问津的主题，而且我认为它对于一般的伦理学研究也极具启发意义。首先，我认为塞蒂亚的这本书提及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伦理学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就好像我一开始并没有把一本谈论中年危机的书当作严肃的哲学著作一样，分析伦理学家似乎并不认为帮助人们解决人生的困惑也不是他们的理论目标。“自助哲学”听起来不像是正派的哲学教授应该著书立作的领域；就算有，也更多地是介绍性而非论证式的。但正如塞蒂亚在本书的导论中所说的：

直到大约18世纪，道德哲学与自救之间还没有明显的界限。哲学家普遍认为，关于美好生活的思索应该令我们自己的生活有所改善。（p. 5）

我并不想在此深入讨论这个问题，但这里的确存在一个有趣的现象。当代道德哲学，至少就其最具原创性的部分而言，似乎被普遍视作一种理论性的学科，其目的是提供一套伦理学理论（ethical theory），比如什么是好、什么是正确、道德原则应该如何奠基。然而，从假设的、抽象的理论思考中得出的命题和原理如何应用到伦理生活这个具体的、充满不确定性的领域，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并不清晰［虽然讨论的不是道德哲学而是政治哲学，但 Berlin (1998) 提供了一些在我看来有趣的观点］。但无论如何，这本书展示了一种面向生活的分析伦理学的可能性，因而在我看来值得哲学家的关注，并从中进一步思考如何做伦理学这一问题。

也正是因其“哲学自救指南”的特征，本书中绝大部分的分析并非抽象的、缺乏生气的理论分析，而是立足于我们的生活。塞蒂亚在本书中提出的许多建议也是如此。譬如，在第二章中，他指出我们应该接受价值的不可通约性，除非你愿意把丰富多彩的生活过程一种软体动物式的生活。在第三章中，他则警告我们不应该抽离出当前生活的细节，单纯比较各种抽象的生活可能性，否则我们就失去了很多辩护的资源。我想这不仅是对克服中年危机的建议，同时也对思考伦理学问题提出了十分有见地的忠告：我们不应该过分忽视生活的具体性、特殊性、多样性，仅仅从抽象的、概念化的思考出发考虑问题。当人们试图把所有的伦理学问题都归结为几个根本问题，或者试图把伦理思考的出发点化约为几个简单的概念（譬如感受性）时，这是否暗地里将我们的道德生活重新描摹成了一种（准）软体动物式的生活，其中只有一两个事物具备原初的道德价值？［一些有趣的讨论，见 Xiao (2015)。］

除此之外，我认为这本书展示了一个十分有趣的议题：时间性（temporality）对生活的影响。如果仔细研读本书就不难发现，塞蒂亚多次将中年危机的产生解释为人生活的时间性的结果。正如他自己所说：

这些问题关乎……人的有死性和有限性，以及奋力追逐各种计划的空虚感，最根本的是，这些问题关乎人生的时间结构和占据这个结构的各种生命活动。因此，本书不只是写给中年人看的，它还写给所有与不可逆的时间搏斗的人。（p. 5）

因此，本书中展示出的一系列对中年危机的哲学思考与指南就可以被归并为这样的问题：作为一种时间性的存在者，我们对时间的体验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基于此，我们应该如何获得幸福？也正是如此，我们在第二和第三章中看到了一系列改变我们思考过去的认知疗法；在第四章中看到了我们应该如何思考死亡，以及为什么我们未来和过去在我们的决策中展现出某种不对称性；最后在第五章里看到了活在当下的意义。所有这些讨论与建议都离不开我们的时间性，离不开我们的生活要“与不可逆的时间搏斗”这一事实。

这的确是十分重要的一点。我想，无论是在何时、何地，无论其个人背景如何，生活在这个世间的人们总是离不开时间性带来的生活问题。不是所有人都关心范畴究竟有十个还是十二个，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考虑抽象实体存不存在。可是，任何人在生活中都难免不去思索这些话题：已成定局的过去、行动着的当下、无法预知的未来，作为生命其实的生，作为生命结束的死。如果我们想要活得好，就不能不对这些问题给出满意的答复。塞蒂亚在此做出了漂亮的表率，我希望能给有更多的哲学家投入到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之中。

虽然我们不应该过度苛责这样一本面向一般读者的作品。出于可读性的考量，作者无法像撰写学术著作那样在遣词造句上谨小慎微，对各种可能的问题进行复杂的限定。但我仍想指出几个就我个人而言在阅读中产生的问题。或许读者们可以在读到相关内容时，产生进一步的思考。

第一点关于本书第三章的核心论证。前文中提到，塞蒂亚认为，治疗悔恨的一个认知疗法是考虑现有生活的具体性及其特殊价值，以证成我们往往不应该抹去现有的一切从头来过。可是，这种辩护的力量能够走多远？尽管我同情他这里的观点，但我们似乎也不应该过度赋予。他在这里首先谈到了孩子的例子：当人们想要重新来过的时候，不妨想一下，这样做会让你的这个孩子也随之彻底消失。也许是孩子这个例子无法打动我，我怀疑这种思考方式的辩护力度究竟有多强。究竟在何种程度上，一个人（往往是女性）应该为了不失去她的这个孩子而选择继续目前的生活？这个理由有多强？［想起了之前在豆瓣上看到友邻标记过的 Donath (2017) 这本书。］同样地，我们应该怎样不从这一基本原则中推出如下结论：一个南北战争前的南方庄园主不应该对他的生活感到悔恨并希望重新来过，因为他有一个具体的蓄奴生活，而没有黑人奴隶的生活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抽象的、理论的可能性？当然，因为这里为了避免过分的学术化，塞蒂亚没有详细讨论应该如何限制这一辩护方式。不过，读者们或许可以在这里多想一想，这里给出的认知疗法是否可靠。

第二点是关于第五章，我并没有特别理解塞蒂亚为什么要过多地涉及佛教的无我观。他在第五章介绍了正念（vipassana）训练，作为一种让自己专注当下的过程，放弃对结果的关注的疗法。也许他想要更加清晰、精确地阐述佛教正念的内涵，故而谈及了无我这一重要的佛教概念，因为正念的重要目的就是破除我执。但他似乎走得稍远：他不仅解释了无我观，还顺带介绍了与笛卡尔的“我思”相关的一些讨论。这也许是分析哲学家的习惯：需要向读者解释清楚一个术语背后的各种内涵。但实际上，他在第五章中表达的核心立场——通过专注当下的训练培养对非终结性活动的参与感——与自我概念、自我存在与否这些议题并不相干。诚然，佛教的无我观能够帮助读者克服一切关于中年危机（p. 155），毕竟一个合格的佛教修行者不会被过去心、未来心、生与死等诸法所困扰。但这种彻底的解决方案是塞蒂亚真正信奉并想分享给读者的吗？否则，这里对佛教尤其是无我的讨论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最后一点则在于关于本书所涵盖的议题。如前所述，中年危机的种种问题根本上关乎人的存在的时间性，它们可以说是我们对于过去、现在、未来的种种态度在一定情境下的显现。本书虽然大量地讨论了过去、人生的终点以及当下，但似乎忽略了较为切近的未来。中年危机的表现并不局限于对过于的缅怀、渴望重新开始一段生活这些对过去的态度，也不仅仅在于对死亡的恐惧。丧失对明天的新鲜感、希望感——这些关乎未来的态度与情绪——似乎同样也是中年危机的一个重要表现。然而遗憾的是，塞蒂亚并没有着力探讨这些方面，未来并没有得到本书足够的关注。诚然，辩护者可能会指出，第五章“活在当下”的讨论本身已经蕴含了对于这些潜在问题的解决之道，譬如这种空虚感和无聊感不过是我们过分参与到终结性活动中、未能发现存在主义价值的结果，但我们似乎也可以问：这就是全部吗？我还是更期待塞蒂亚能够更直接地讨论一下人们对未来的态度与良好生活之间的关系，讨论一下希望与无聊等情绪本身，讨论我们该如何希望、如何期待，以及我们应该怎样思考明天，或者不那么远（如生命的尽头）的未来。［就我所知，Calhoun (2018) 以及 Elpidorou (2020) 在一定程度上涉及了这里提及的问题。］ 但除去这些问题，我认为总体而言这本书超出了我的预期。我相信不同类型的读者都能从中获益。面临本书中所述危机的读者可以把它当作一本提供了许多有益建议的自救指南。暂时没有上述经历的一般读者也可以从中思索许多关于人生意义与存在的诸多哲学问题，并领略分析伦理学思考、解决这些问题的方式。而对于专业读者，我想这本书能够促使他们更加深入地思考伦理学及其论域，将目光投入到一些被忽略的领域和议题，并领略到一种关乎人的生活的、关于人的生活状态的（而不是抽象地分析人的行动的）伦理学的重要性。

References

Berlin, Isaiah. 1998. The Sense of Reality: Studies in Ideas and Their History.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Calhoun, Cheshire. 2018. Doing Valuable Time: The Present, the Future, and Meaningful Living.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Donath, Orna. 2017. Regretting Motherhood: A Study. Berkeley, Calif.: North Atlantic Books.

Dworkin, Gerald. 1982. “Is More Choice Better than Less?” Midwest Studies in Philosophy 7(1): 47–61.

Elpidorou, Andreas. 2020. Propelled: How Boredom, Frustration, and Anticipation Lead Us to the Good Lif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Xiao, Yang. 2015. “Virtue Ethics as Political Philosophy: The Structure of Ethical Theory in Early Chinese Philosophy.” In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Virtue Ethics, edited by Michael Slote and Lorraine Besser-Jones, 471–89. New York: Routle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