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索卡尔的意图(1):导引性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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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亲爱的你们。距离上次讨论我会的相关人员及其理论(最近的参见《哲学与哲学之诗》),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之所以没有再次向你们传递我们的想法,主要是因为就算再智慧的政治哲学家在面对今天的各种情况时,也很难构思好他们的方针。不过,就算时机已经成熟,我们也要一定程度上兑现上次的承诺,为各位解读我会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艾伦.索卡尔的《时髦的空话》。
在我会的历史上,索卡尔是可以和苏格拉底、笛卡尔、尼采比肩的政治哲人,其对政治、哲学和局势的理解绝对是发生在20世纪末美国的一个奇迹。不过,奇迹的出现正是因为危机。虽然之前已经写过,施特劳斯也是你们那里的显学,但请允许我们再次重申:一切伟大的哲学作品都遵循一种叫做隐微书写的方法。在这里,文本表面上展开了一套论证,这套论证看起来不会有太多问题,但从其中有问题的地方、奇异的细节以及文章结构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句子和文段有完全不同的读法,此之谓隐微书写。表面上的论证被称作浅白书写,它是哲人考虑了局势后写给大众的,而大众对这些观点的接受会直接影响社会的变迁。哲人以此介入政治。但另一方面,如果所有人都被哲人引导,那么当其他危机出现而哲人已逝时,我们就只能仰赖又一个奇迹降临。这是任何哲人都不会接受的。他们用隐微书写讲述的事情便是世界的真相以及他对政治的真实想法。新哲人破译之后,可以借此衡量彼时的局势,写出自己的篇章。这样的经历在历史上发生了很多次,索卡尔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位大哲。
这或许很难让身处后现代状况的你们相信。不过这也正说明了今日政治和哲学的危险局面。实际上,虽然《时髦的空话》暂时稳定了民众,让他们相信了他表面的修辞,但在今日,问题依然不断地冒出头来。我们因此才决定将其隐微之处告诸公众。你们可能会反驳说:“还需要索卡尔来批判那些无理取闹的后现代主义者?”或“索卡尔不就是写了一篇诈文,然后写了一篇纠错稿吗?他不仅没有善良意志,还一直无视解释不等于证成以反驳后现代的思想家,这样的文章也算是哲学家写的?”对于前者,我们想说的是,你们的想法正是索卡尔想让大众承认的——至少部分是这样的,而你们既然已经这么想了,索卡尔当然是高兴的;对于后者,你们的负隅顽抗是索卡尔早就料到的,否则,你们又如何可能看到这样富于修辞和雄辩的演讲呢(对比一下混乱不堪的《高级迷信》一书)?
但还是让我们从头讲起,因为你们那里的施派(至于施特劳斯在我们这里的地位,还请回看我会之前的文章)肯定会问,从哪里可以看出索卡尔有高贵的品德和才华以成为伟大的哲人。单从履历上看,索卡尔与芝加哥大学的同僚们几乎没有交集(交集是一个集合论概念,所以在这里只是隐喻)。他也不像是参与了任何立法活动的政治家。然而,我们需要考虑20世纪末的世界图景。1990年,基因编辑技术首次被提出;人类基因组计划也顺势而来。就像《时髦的空话》第12章暗示的:“很不辛的事,最近的一些发展会让人害怕某些完全不同的东西正在风行。例如,社会科学的研究者想到神经生理学和社会生物学将取代他们的学科时,不免感受到威胁。”(P188)科学自笛卡尔时代起,历经尼采,已经深深地刻印在大众心中,使人们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反思科学的根基:自然是一个巨大的密码,只等人们破解,它自身并不流动。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寄希望于密码学家们不断地破译,且随着破译的完成,我们也就获得了所有知识。这个信念也被索卡尔不止一次的强调再强调。在第四章对分析的科学哲学的系统反驳中,他们所持的便是这个再简单不过的观点:科学只不过是更细致地理性运用,它与常识没有发生断裂。它之所以是对的是因为如果它一直是趋向于对的,那么最好的解释是它就是对的。今天的大部分人秉持的大概是类似的观点。然而,生物科学和认知心理学的发展让人们普遍怀疑起“自然的不流动”是否为真。这种怀疑如果蔓延,对于城邦的稳定是不利的。可如果说施特劳斯写《迫害与写作艺术》是为了抑制《经验主义的两个教条》对于哲人(而非大众)的误导,因此尚属于哲学内部的事情,那么在1996年,想要抑制生物学发展带来的恐慌,哲学家的身份就是不够得了。这一身份自笛卡尔起就是注定要隐没到幕后去调配人们的思维,而今日危机发生,哲人也就必须换一个身份。这绝不是在说哲人没有考虑到科学家威望的提高会降低自己的话语权,相反,我会有大量的科学家成员,他们随时可以以自己的身份来发布伟大哲人的思考,还请各位放心,不必对正典有太大的怀疑。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没法证成索卡尔确实是政治哲人。如果在以前,我们会欣然同意你们这可爱的想法。但今天,我们不得不反驳索卡尔这最美妙的修辞手段,否则我们就无法继续。在《时髦的空话》中,索卡尔基本上只使用了三种修辞方法,这些都是自苏格拉底以来政治哲人们常用的:1、分割论域。只要我们强调,我们在这里聊的是道德,它政治性的一面就会被忽视。索卡尔一开始就不断强调,他无意批判这些欧陆知识分子们的专门领域,相反他只关注他们对科学的滥用。这种强调在全书上不断被提及,贯彻得也很彻底,以至于没有人会猜测这些欧陆知识分子的思想可能是整体性的。一般来说,平庸的政治哲人不敢使用这个方法,如果太过显眼,就会被发现并反将一军。比如某些人会说,我们应该区分事实和价值,单纯告诉你你没有自由意志不会让你怎么样。这样的修辞立即就会让人起疑,尤其是当它构成你反驳的核心时。但索卡尔并没有这么做,他确乎没有沾染这些欧陆知识分子的论域,展现出最天真的一面,以至于读者很难怀疑他的善良,这可以从如下段落看出来:“充塞着技术名词。例如:奇异点、稳定、不稳定、亚稳定、势能、奇点、结晶、细胞膜、极性、拓扑曲面……”(P167)这一段甚至是一个注释,不仅降低了人们的戒心,而且还故意犯蠢,好像稳定、结晶这种词汇没有一个常识性的用法似的。如此书写,一个有点较真但也很可爱的物理学老教授的形象便跃然纸上。这样,我们就不会想到,或许哲学家也可以思考某些重要的科学概念。他为了强化这种印象,在注释里曾经轻描淡写地提到:“再说,德勒兹(还有黑格尔)所说的,是以‘函数’的古老定义为基础,可溯至拉格朗日,但是自从柯西的作品出现之后就被取代了。”(P165)确实如此,可如果人们接受这一观点,哲学就没有能力提出自己对某些概念的理解,只能接受(最新)科学的概念。更重要的是,科学的定义并不等于可以理解的定义,科学的定义到底应该怎么理解也是存在争议的。这就要我们走向第二个修辞方法。
2、只提证成,不提解释。这一手段或许可以进一步形式化,但就这么表述已经足以展示其实力之精微。所谓证成,就是以各种演绎逻辑的形式证明一个结论为真;解释则是试图提出对现有命题或对象的一套命题,至于其标准,在分析哲学史上有无尽的争论,在这里暂不赘述。但我们可以很容易区分证成和解释,因为一个事情被证成了并不说明它被理解了。给小孩子们讲一堂解析几何,他们并不理解,相反画几张图他们就理解了,但数学家却没有在此时证成他想要证成的定理。在整本《时髦的空话》中,我们会无数次看到,索卡尔说类似“就算x,也不能证成y”的句式。这当然是没错的,可人们会有一个想当然的推论,那就是“就算x也不能证成y,那么y是错的。”(如P136-137)可这也是无法证成的。索卡尔利用这一“心理学定律”,很轻松地打发了欧陆知识分子们。不过,这个技巧还可以反过来使用:只要我们稍微对欧陆哲学的发展有所了解,就会意识到在海德格尔之后,解释已经完全压制了论证,也因此,我们只要说:“可我完全没有理解”,对方的体系就不攻自破了。但欧陆哲学如果需要努力去做解释,就说明要解释的对象通常难以解释(这是一个非常严谨的演绎论证),哲学家们自然需要用多种材料多重视角来解释,以此尝试让人们理解。此时人们无法理解似乎是非常正常的。可我们总归可以靠“没有理解”来完全拒绝解释侧的论点,把宝都押到证成上。索卡尔还加了一道保险,即称只有专业人士会理解这些复杂词汇。之所以是保险,是因为一反思这一说法就会被攻破,比如在当今物理学最重要的领域中有一个概念叫做“凝聚态”,我想就算你们完全不知道它在物理学上的意思,也很容易想象出一些画面吧——不过,既然只是保险,稍微孱弱一点也没什么。我们反倒应该惊诧于索卡尔思考了那么多保险手段。另外,如果结合下面的第三点,我们就会发现索卡尔更深的良苦用心。
3、对方什么新东西也没说。这一技巧如果单独使用,基本上是为了说明我方论点以包含己方论点,以此提高己方的声誉。但配合第二点,我们就会发现,这个证成如果成立,则其前提都得是对的,如果这个证成与科学相关,那这些前提要么是科学命题,要么是和科学沾边的相关话题。如果是前者,能推出来的结论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新东西,除非这是科学新发现,那提出者就会被自动算入科学家;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个相关命题就会被宣布为并非科学命题。索卡尔使用了更强硬的态度,即宣布只要是在科学上有争议的,就不能用作前提。这样,唯一能推出来的就是什么新东西都没说。而唯一能说出新的东西的就是科学。人们只要相信了这一点,就只能努力克服对生物学和认知心理学的恐惧,因为他们所说的要不然是生物学已经做出来的,要不然就是没有证成,不能服众的。这技巧的运用比比皆是,就不举例子。
当然,我并不是想说索卡尔只用了这些修辞,我也不是说索卡尔指出的问题不重要。对于索卡尔认为不重要的人物——它们只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把真正重要的隐没于其中——提出直接的批评也没有什么问题:克里斯蒂娃、鲍德里亚和维利里奥就属此列。不过还是说回正题,如果我会已经很好地展示了索卡尔的修辞手法,那么我会就有理由继续解释索卡尔而不是证成索卡尔的相关命题。不过,我们要反转你们施派的指责:不再是凭什么索卡尔是施派,而是索卡尔发出了什么信号让你们可以知道他是施派。这一反转是符合时代的要求的。这一信号是非常露骨的,那就是1996年那篇著名的谐拟文的解释,附录B。在作品第二自然段,索卡尔直言不讳地说:“以下的评论,目的在建构这篇谐拟文时所使用的一些诡技,并指出某些段落红真正要嘲弄的对象,也澄清我们对于那些观念的立场。最后一点特别重要,因为谐拟的本质就是要隐藏作者真正的观点。”(P268)这句话看起来没什么问题,谐拟就是要隐藏真正的观点。这是否是真的呢?在附录A《跨越边界》这篇伟大的诈文中,根本就没有被隐藏的观点。全篇单从内容来看只是对各种理论和观点的大缝合而已,又从何种意义上谈及隐藏呢?而且,在附录C中,索卡尔给谐拟下了定义:“谐拟的文类意在讽刺……”(P278),既然意在讽刺,我们就应该从讽刺中看出作者的观点,换言之,这就不是隐藏的。这其实暗示了两点。我们可以对照附录A和附录B,以此看出索卡尔真实的观点。比如在对《微分拓扑学》这一章的解释中,索卡尔提到:“纽结理论在当代物理学中的应用的确很漂亮——就像威腾等人所表明的——但这和拉康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个复杂的句式属实没有必要,尤其是考虑到按照全书的习惯,破折号中的内容更应该被用作注释。所以,最佳说明应该是这暗示了“这一章的重点和拉康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这短短的一章基本全是围绕拉康的,去除拉康的部分,我们便只能阅读表面的文字游戏,不过这正是隐微书写最常见的手段:去掉某些内容暗示的部分,留下的就是真正要说的。一个不太好理解的事情是,为什么索卡尔要把此章称作“微分拓扑学”,而不是直接使用“拓扑学”,此章正文部分除了出现了一次“微分”,也就是这个词的唯一一次出现,其他时候都没有带“微分”两个字,在《时髦的空话》正文的拉康章节里,这个词也没有出现。可见,如果拉康不重要,重要的就是微分。而在正文中,只有《德勒兹与加塔利》的章节中大幅度提及了微分,这便是在暗示我们,这一章的重要性。另一个旁证是,全书只有后文要提到的重要人物与德勒兹得到了不只一章的大幅度引用。在附录A的最后,索卡尔称我们要改变科学的基础语言,也就是数学,而在全书中,只有一次提及了数学哲学,那就是“关于数学哲学,有一份虽然很新但是很重要的著作,由德勒兹和加塔利合本。”(P245)由此看来,索卡尔一定暗示了德勒兹与加塔利的重要性。实际上,在其所属的章节里,索卡尔一次也没有指出德勒兹在科学运用上的错误,只是用“看不懂”、“无意义”来搪塞过去,还好心地引用了那么多的文本,可见这些文本意义非凡,值得细读、在尾声里索卡尔虽然稍有演示,但也算直白地强调了阅读德勒兹的重要性,“我们以为,这个例子当激励学生对德勒兹其他的著作做更批判性的分析。”(P192)。本书甚至专门找了另一个人合著,大概是提醒我们不要偏废了加塔利。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以后会进行更加详尽地注疏。但我们到现在甚至还没有从大结构来看这整本书,而施特劳斯曾经提醒过我们,结构上的密码才是真正的入口(参见之前我会发布的文章),德勒兹的重要性因此应该先让位给下面即将分析出来的那一位。按理来说,我们只要找到全书中间章节的中间章就行了。但我们立即遭遇了一个困难,那就是要不要把附录算进去。如果算,那么核心章节就是《间奏:混沌理论与“后现代科学”》。可它明确暗示自己只是一个“间奏”,而且,在这一章中,索卡尔先介绍了后现代科学再介绍了混沌理论,这与题目恰好是反的;如果不算,我们就要在第六和第七章之间抉择,前面的理由依然适用的话,重要的就是第六章。这论据或许不够,不过,且让我们注意一下前言中的这段话:“本版大部分直接由法文原稿翻译,有关亨利.柏格森及其后继者对相对论的误解的部分,我们认为大多数英国及美国的读者或许并不是十分感兴趣,因此省略了这一章。”(P5),索卡尔还贴心地注释称这是第十一章。这段话本身是非常难以理解的,因为我们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英美读者对相对论、其误解或者柏格森的后继者们不感兴趣。因此,这段话是用来暗示我们,原文有十三章,此时中间章节便是第七章了,而第七章既然“被省略了”,就只能按照十二章中的另一个来看,因此只能是第六章(如果我们面对的是法文版,我们则可以从重点关注这第十一章看出端倪,但既然索卡尔要亲自发行两个译本,肯定是要对照阅读的)。还有一个旁证也值得一提,那就是作品已经在第四章最后一节以哲学的方法批判过拉图尔的学说了,为什么还要专辟一章讲他对科学的滥用呢?最佳的说明大概是这一章并不单纯是为了批判,而是有所暗示。让我们再仔细阅读一下文本,我们还会发现,拉图尔也误解了相对论,但他没有被删除,可见这一章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这一章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介绍了拉图尔对相对论的解释,第二部分回应了一位读者对拉图尔的辩护。不过,我们还要注意,这一章也和第四章有着明确的关系。我们或许应该先处理这个问题:为什么会有间奏曲这一章。读到现在,我相信你们都可以很容易地想到,索卡尔批评欧陆知识分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部分欧陆知识分子晦涩的文本——如索卡尔自己所言——根本不会影响生物科学在大众心中的地位,索卡尔也完全没有触及这些人的哲学观点。不如说,索卡尔只是使用了政治宣传中最常见的方法来阻止其他人解读科学,以此为科学进一步保驾护航。在诈文事件之后,任何辩解都是无意义的,辩论的重点是获得观众们的认可,而不是获得正确的理解或者真的命题。在这个意义上,一个违反常识的观点相比于一个为常识辩护的观点如何可能胜利,尤其是在一场笑剧发生之后——这也是柏拉图想把戏剧诗人赶出城邦的原因之一,但今天伟大的哲学家必须学会成为戏剧诗人。不过,它除了堵住嘴,还展示了科学家们极高的话语权,以此威胁哲学家们不要再用科学说事。这其实有两方面的意思,首先,如果如上文所述,那么索卡尔是比较亲睐于德勒兹等人的,但他们的晦涩确实有碍于哲人之间的传播,不利于哲人对大众的进一步引导。减少科学术语的使用并没有太大的坏处;其次,对于更多有着错误基础的哲学家来说,他们的言论会被直接封死。那么这个错误基础是什么呢?第四章在这里才展示出意义。
不知道你们阅读这个文本时是否感到过奇怪,为什么索卡尔只批评欧陆哲学对科学的滥用,对分析的科学哲学却不遗余力地予以抨击呢?或者说,如果索卡尔认为真正威胁科学的是知识的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而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来自于波普尔、蒯因、库恩、费耶阿本德、SSK、STS,为什么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是批评与这些人关系不大的,甚至大部分都是坚决反对相对主义的欧陆知识分子呢?不,我相信大部分人并没有感到奇怪,因为这只是个“间奏曲”,但就在这里,索卡尔完成了两个重要的任务,首先,他再次提出了经典的科学定义,以此加深民众的印象;其次,他直接否定了分析的科学哲学的任何意义。如果说欧陆哲学家把科学错误颇多的文本当作圭臬,那么英美哲学家就是把哲学错误颇多的文本当作圭臬。哪一方更惹人发笑是一目了然的。不过,这一层是给政治哲人们看的。给大众看的则是索卡尔倡导如下观点:科学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理性运用的进一步发展,而没有遵循任何单一的正确标准。他明白无误地写道:“……我们将要批评的相对主义潮流有双重来源:1、部分20世纪的知识论(维也纳学派、波普尔及其他人)尝试要把科学方法形式化。2、这一尝试的部分失败,导致在某些学圈里产生一种不合理的怀疑主义态度。”(P64)既然如此,就不该把科学方法形式化。在这里,观点的提出是严肃的。这是因为形式化科学方法这件事情本身并不说明科学是错的或者相对的,相反这更像是支持科学的人爱做的事情。维也纳学派甚至就是一群科学家,他们想要让科学成为哲学探究的真正方法。对形式化进行拒绝,主要不是为了否定分析哲学的学说,当代分析哲学的发展是无可阻挡的,这是所有政治哲人都懂得的道理,在大众面前诋毁分析哲学也没有意义,因为分析哲学并不关注大众。更重要的目的在于,这阻止着大众去反思科学,相反邀请大众参与科学共同体的建设。这直白地写在第四章拉图尔的部分:“当然,由这困境提出来的敏感结论是,如果社会学家没有他可以信赖的其他科学社群来做这样的独立评估,就不应该研究他们没有能力做事实的独立评估的科学争议。”(P99),索卡尔的论证思路是,社会学家没有理由断言事实是X,如果不存在一个独立于他的评估的科学社群。这样的话,社会学家也就没有理由断言他研究的那个科学社群到底在研究什么事实(这个观点至少在今天并没有多少来自哲学界的支持,无论是分析还是欧陆,参见《社会建构主义与科学哲学》,但索卡尔的目标也并非彻底驳倒,因此无伤大雅)。这样看来,无论你支持拉图尔还是不支持拉图尔,你能做的就是加入一个科学社群。如果某位大众有幸被科学共同体接受,那么他就不会反对科学;如果他在努力多年之后没有混出名堂,他可能会有所反思,但大众会认为这不过是科学水平不行的抱怨而已。为了加深这种观点,索卡尔还有些残忍地说:“……部分说明了为什么波普尔受到许多科学家的欢迎。但是这些观念并不应归于波普尔,也不是他作品中的原创部分”(P71)我会经常出现有慧根的政治哲人,但像索卡尔想的这般周到的,实在是百年难遇啊。
这样,第四章的存在理由就非常明显了:他必须提出一组论证来让人们不要反思科学,而不是像其他章节那样,只需要使用讽刺来让人们瞧不起对科学加以利用的人。这样,科学就可以持续的引导民众以保护城邦,尤其是保护人们的大脑别去反思科学要研究的东西。这也可以从他不断提及自己看不出某物理学和数学理论可以运用到人类社会这一点有关。但生物学就不是这样了。索卡尔靠这一整本书掩盖了这样的事实,来让人们继续相信科学。而他给予哲人的,还藏在拉图尔的章节。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索卡尔在他最严肃的一章对拉图尔的全部批评都是显而易见的错误的。比如他批评拉图尔的如下观点:在杆菌这个概念提出之前,人们不会因为感染杆菌而死(P97-98)。之所以说显而易见,是因为但凡有人知道拉图尔和SSK有区别,就会知道这个区别来自于拉图尔将研究仪器、研究对象等各种非人物品都纳入了科学共同体,并将其称作行动者网络。如果没有这个前提,拉图尔的观点简直就是纯粹的疯话了。索卡尔显然知道二者的区别,否则他也不会把拉图尔从SSK中分出来。更重要的是,他甚至专门引用了其中一段:“既然争议的解决是自然之表征的起因,而非结果,我们绝不能以结果……去说明一个争议时如何以及为何解决的。”(P94),索卡尔善意地提醒道:“从句子前半部分的‘自然之表征’滑到后半部分简单的‘自然’。”(P94),但这并非如他所言是拉图尔说漏嘴了,相反,这段话的意思显然是指,科学问题的解决源于各个行动者连接起来形成了自然之表征。在这个意义上根本不存在自然之表征和自然的区别,表征已然是自然的。如果拉图尔还有什么比这更出名的观点,那我们也不知道了,毕竟正是这一观点导致了拉图尔和布鲁尔等人的决裂。考虑到这一章是严肃而非讽刺的,我们必须意识到索卡尔本人刻意犯错只能说明行动者网络理论是极其重要的。
而在第六章,拉图尔用相对论解释了行动者网络理论,并借此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在这一章,索卡尔对拉图尔的批判有三点(这是他为数不多明确强调有三点的段落),首先,拉图尔搞错了相对论的不同参考系坐标指的是相对运动还是相对位置,但他为拉图尔挽回了一些名节:“这个错误或可归因于缺乏精确的拉图尔风格。”(P127),从修辞上,索卡尔如此模糊地描述显然是想让我们放弃思考这里拉图尔是真错了还是用词不当;第二个错误在于,拉图尔混淆了人类观察者和爱因斯坦的观察者,后者完全可以用机器替代(前面索卡尔还提到拉图尔编出了爱因斯坦从未提及的第三个坐标系,但在注释里他又说,实际上确实有牵涉到三个坐标系的情况)。如果你们认真读到了这里,我想你们已经可以得出结论了:索卡尔再次错误地把拉图尔的行动者当作了人类。这样看来,索卡尔要暗示我们的就是放弃人类中心主义,走向一种行动者网络的思想。我们还有一个非常强的证据可以说明这一点,那就是这里的第三个错误。索卡尔强调,“拉图尔混淆了相对论的教学法和理论本身的‘技术内容’。”(P131)这句话有着至少三重暗示。首先,索卡尔再次明牌自己是施派的一员,毕竟,要是教学法和技术内容的混淆居然算得上错误,而且是拉图尔而非爱因斯坦的错误,那只能说明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对于施派来说,这种区分当然重要,说是第一原则也不为过。但对于不是施派的人来说,这根本算不上暗号,一切安全;其次,所谓理论本身的技术内容,指爱因斯坦是通过洛伦兹变换将一个参考系转移到另一个的,“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参考坐标系有优先地位;作者(爱因斯坦)在他描述的物理情境之中根本不存在,更不用说构成一个‘参考坐标系’了。”(P129)在这里,索卡尔颇为露骨地再次强调了证成与解释之间的差异。通过一组计算,我们当然可以从一个坐标系到另一个,但这并不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恰恰是在半通俗作品中,科学家必须要在证成之外加上理解,此时,主述者爱因斯坦和他的坐标就难以抑制地进入了解释。我们当然都可以使用洛伦兹变换,但什么是洛伦兹变换,如何解释成人们可以理解的形式,按照索卡尔的说法,远非没有争议的。不过,我会并不是要在这里断言洛伦兹变换是不可理解的或者是没有可明晰说明的解释的(尽管如此,拉图尔也显然不同于其他欧陆哲学家,他不只是力图解释的,相反他需要实证和创造知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能用之前的理由辩护,索卡尔也不能以此掩盖二者的差异来创造某个错误,否则就会误导新的政治哲人们,我们由此可以理解拉图尔的特殊性)。显白书写的重点不在于对错,而在于异常与否。当索卡尔快乐地批判拉图尔的混淆之后,他意味深长地引用了拉图尔的这段话:“我们教授了爱因斯坦什么吗?……我的主张是,没有主述者的位置……没有计算中心的概念,爱因斯坦本人的技术论证是不可理解的……”(P131)如果说拉图尔特意强调其技术论证不可理解因此必须选择教学法中的内容,那么索卡尔反过来说他没有关注技术论证似乎就是在无理取闹了。由此看来,索卡尔真正的意图是支持拉图尔的观点:我们人类作为主述者必须被拉下神坛,回到行动者网络的平等之中。
这样,我们就知道了索卡尔给予我们的政治哲学,至于哲学部分,就留到在我们注疏德勒兹那章和附录A后再说吧。现在,最后的问题是,如何实现索卡尔的政治哲学,这需要对拉康和伊利格瑞两章进行更多的分析。暂时能说的是,科学绝不仅仅是用来稳定民心的,索卡尔之所以要保护科学的权威,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支持生物学的发展,这一发展的重点将是后生物主体的诞生,也就是无可置疑的非人行动者。如果关注最近最新的认知神经科学的发展方向,我们就会发现,自我意识已经可以在非人上得到移植(参见著名认知神经科学家梅辛格的教学法著作《自我隧道》)。世人很难相信有非人行动者,这可以从人们对气候问题的漠不关心看出来。但如果生物学真的实现了柏格森、德勒兹和拉图尔的哲学,再加上世人对科学的敬仰,人的中心位置必然会被动摇。这在政治上的反应是多样的,但至少不会像他在正文和附录中都提到的那样:“政治上是进步的……但是,这当然只是一个希望,也或许只是一个梦想吧。”(P213)索卡尔对现实政治的失望继承了法兰克福的传统,不过,他也确实期待着一门解放的科学,这正是生物学要做到的。
世殊时异,索卡尔的政治哲学和政治引导在今天都变了一副模样。这和生物学的突飞猛进关系较小,反而和索卡尔对群众的高估有关。他认为群众如果相信一件事情,就不会反对这件事情。但人毕竟是生物,危险发生也就顾不上知识了。鉴于生物学知识明显的危险性,人们随时准备抛弃自己昨日相信的,今天的人们因此比任何时候都活在分析哲学所谓的相对主义之中,这其实是大部分欧陆知识分子、施派和科学家都不愿意看到的。索卡尔的计划最终破产了。这破产除了他稍微偏离的眼光,也和他对拉图尔的支持有关。对于行动者网络理论,其本体论基础并不真得靠近柏拉图《会饮篇》-尼采-施特劳斯所解读的传统。在1996年,索卡尔看到的是拉图尔与德勒兹的亲缘性,因此相信一种没有主述者的聚集是平等的,相信拉图尔的理论可以引导我们的政治前途。但随着梅亚苏和思辨实在论的到来,拉图尔立即倒戈相向。说到底,行动者网络理论的问题在于不存在一个网络崩溃的模型,一切都是行动者之间的聚集,每次聚集会创造一些新的东西。可新和重建是两个概念,尤其是当任何人都处于行动者网络之中时,在其临近挑选的行动者很难成为网络和网络中心的破坏者,除非这个网络本身就在动荡之中,而这动荡是拉图尔难以考察的。索卡尔的误判并不能否认他的伟大,《时髦的空话》这本伟大的正典除了这一中心主旨,还指出了大量值得我们效仿的行动以及值得追求的政治目标,这些都值得我们更加细致的,不带偏见的阅读。当然,这是在你们愿意离开由本书之显白言辞所奠定的思维惯性的前提下。我会认为在今天这个时刻,进一步阅读是有利的,可我们并没有办法证明,继续保持在索卡尔的引导中一定是一件坏事,或许事实恰巧相反,但这是任何伟大的政治哲人都必须承受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