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斯坦哈佛六讲》这本书影响很大,名气甚至更大,推出中文版却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工程。现在终于面市了,由值得信任的音乐翻译专家,庄加逊女士担当翻译工作。
书的装帧很舒服,之前对翻译已经比较放心,翻过实体之后,更是感到庆幸——如此大作推出中文版,操作层面善始善终。
讲坛上的古典巨星
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这位古典音乐领域的超级巨星,人们是那么熟悉。但他复杂多面的形象中,很多却又是我们未必熟悉的。
哪怕单就作为指挥家的方面,可能很多人会更熟悉伯恩斯坦后期在dg的录音,而早期在哥伦比亚的录音(目前由Sony发行),就有不少退出我们的视线之外。这是就最近20年的唱片发行而言。当然,打包和流媒体又带来一些变化。
作为钢琴家的伯恩斯坦,就离许多乐迷更遥远了。作为艺术歌曲伴奏者的他,作为室内乐专家的他,当然,还有身为作曲家的他。《西城故事》爆红,居然在伯恩斯坦去世多年之后,斯皮尔伯格又将它改编成了电影。
可大师其它的作品,我们熟悉的又有多少?这还是纯粹音乐领域的伯恩斯坦,在用语言和文字来阐述音乐的领域,伯恩斯坦是他的同行中成就最高者之一。与此同时,他也非常特别的一位。以往演绎者用文字表达,大多是采用纸质媒体,而通过大量的讲座,甚至于电视节目,是很少的。当然,这也同很长一段时间里,此类传播不那么发达有关。
音乐家们可能著书立说,却很少“做节目”。伯恩斯坦与卡拉扬这对同时代的巨匠,彼此之间有太多东西构成几乎相反的对照;但也有很多是彼此呼应,就像他们对于视频媒体的运用。当时只有大明星才能常规性地用。
卡拉扬对于视频——当时就是电视传播——的应用主要是体现他的诠释,即他和乐队的演出。他知道音画同步的欣赏,对于传播,对于公众认识他和乐队,是单纯的听不能相比的。而伯恩斯坦运用视频的核心,在于传播他的观点。
作为当时最重要的指挥家之一,离开单纯的演奏而用各种方式讲解作品(乐队参与),成为伯恩斯坦运用视频媒介的首要目的。
此处这本《伯恩斯坦哈佛六讲》是他在哈佛大学进行的关于音乐的六次演讲的内容合为一本(这些演讲也留下视频记录)。多方面结合,让我们看到伯恩斯坦诠释自己的音乐观点,从不同角度切入的丰富性。
你可能也看过,他在某些更侧重普及的节目中介绍作品,确实呈现了专家普及的最高水平。譬如,国内曾经特别翻译过他讲解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的篇章。
伯恩斯坦不仅梳理作曲家的创作源流,也指出,其中来自“旧大陆”的内容,其实多过新大陆不少。这样的内容,哪怕让你接触之后感到有一定深度,却也不是难以接受的。受众在为他的深邃眼光,为他的旁征博引感惊奇的同时,依然能颇有阅读舒适感地接受他的引导。
但是,面对《伯恩斯坦哈佛六讲》这本书,读者是否也一定能顺理成章地进入那种阅读的舒适感之中?真的未必。有别于音乐家著述的主流
人们去读这本书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倾慕伯恩斯坦的指挥艺术,可能是对他的视频节目有好感,也可能是对这位大音乐家,高度综合性的大音乐家在藤校之巅的演讲有好奇心。甚至可能觉得他是个全才,也是个美男子,因此更加倾慕而想要去读。
这么说不是故意搞个噱头,当年伯恩斯坦访日演出的时候,追星美男子的人可是很不少。显然,这些人的审美是正常的。出于什么原因去读这本书都行。但是,至少只有一类读者不适合阅读它,就是单纯想获得一个轻松的阅读体验,来搭配前述任何一种目的之人。
因为《伯恩斯坦哈佛六讲》的内容,不算浅显,更不算轻松。现场讲述,搭配可听的音乐的情况下,或许会好一些,回归文字,面对谱例,则是另一个概念。
当然从本质上说,用什么形式来阐述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伯恩斯坦要阐述什么?大师定立的最核心的方向之一,是力求从不同层面,探讨音乐和语言之间的关系。用他自己的话说(第一讲开始后不久),“音乐是人类共通的语言”,这句本意良善的话是一种单纯的陈词或者误导吗?
很多音乐家都指出,音乐和语言之间有非常、非常深邃的联系,但这样的联系究竟如何体现,大家也有不同的说法。
通常音乐家著书的几个大的方向,不外乎回忆录一类的谈论自己与他人;或是站在类似乐评的角度谈论演绎和作品(如《涅高兹谈艺录》);还有谈自己专业性的内容(如勋伯格关于和声,涅高兹关于钢琴教学的著作);又或者以学者视角,兼容演绎者的体会谈论某一分类的音乐风格(如查尔斯•罗森的大作)。
偏偏伯恩斯坦在哈佛的讲坛上,选择了非常深地探讨音乐和语言之间不同层面的关系,由表及里。也由此,当它们被集结成书的时候,根本性地区别于前述任何一个主流的类型。
正如伯恩斯坦在第一讲中所探讨的,不同语言的差异性这么大,但是否有某些东西是贯穿一切语言的本质?他引用蒙田的话:“人类最大的共性就是多样”,由此提醒,不同语言的共通性不应被刻意放大。但人们也确实看到语言的组织,相隔甚远的人们发出某些词的读音时,有明显的一些相似等等。
而当音乐的组织和语言的组织,二者的相似得到关注,自然让我们看到不少可以类比之处。
同时很重要的一点是,语言的表达性有不同语种的藩篱,音乐的表达性则没有这样明确的界限。由此,似乎就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何音乐能够跨越不同语言所建构的文明。因为这其中既有某种呼应着语言的特质,又成为一种不受藩篱束缚的,仿佛是“元语言”的东西。
只有美学功能的音乐
因此,本文的标题写伯恩斯坦探讨“元语言”,还真不是标题党。而指挥家也并没有意愿去主张一个惊世骇俗的新学说,诸如跨越一切的音乐语言秘密已被寻得。伯恩斯坦从类比语言的最基础开始,讲解音符如何被组织在一起,讲到十二平均律的含义,继而切入自然音阶与半音阶这些最核心的因素。
指挥家一方面寻找它们与音乐之间的对应,另一方面,也一直以辩证的角度看问题。呼应似乎无处不在,然而简单地进行对照,认为很多东西可以平行趋同,肯定是不客观的。
伯恩斯坦展开他话题的立足点,除了音乐和语言的类比之外。很核心的一点,就是逐步建立对应之后,从人们通常更加熟悉的语言的角度看音乐:究竟它是如何被建立的?各种因素怎样组织在一起?
不用多想,顺理成章的发展就是语意的表现完成基础层面的建构之后,就会提升至深刻的表达,诗意的表达,诸如此类。在这样升华后的语言同音乐之对应,显然是更有实际意义的。因为,正如伯恩斯坦自己指出的,语言具备双重性,既有交流的功能,也有美学的功能,而音乐只有美学的功能。
伯恩斯坦用语言中的不同元素,对应音乐中的不同元素的分析,着实有意思。语言的流动似乎是单一层面的,不会有和声,也没有多声部并行。音乐的流动却是立体的。横向的速度、动机,还有节奏,始终呼应着纵向的不同因素,某些伴奏性的内容、色彩的设计等等。
看伯恩斯坦将语言线性的进行做出分解,逐一对应音乐立体性结构中的不同因素,怎么讲……真正出色的理论说明就是他在说之前,你不一定会想到,至少不太能想到全貌,可在他说明之后,你会觉得:哦,就是这么回事,好像从始至终都是这样。
当伯恩斯坦引入诗歌的时候,他让人看到,语言的排列组合,可凭借近乎相同的元素的不同组合,产生丰富的表意功能,继而将这样的表意功能带到诗的语境中。
同样,音乐中相同的动机,在无论管弦乐作品还是歌剧的背景中出现,究竟如何通过一些变化,以及组织的方式被赋予完全不同的表情内涵?伯恩斯坦对诗与乐各自的分析,皆鞭辟入里,以至于它们彼此的对应,让读者常有憬然一惊的领悟。
此时找回之前那个话题,为何这本书并不适合单纯粉伯恩斯坦的人进行“轻阅读”?就是因为,既然要深入音乐和语言内在关联的腹地,伯恩斯坦就必然要拿出高度缜密的逻辑,以及在立体性、多方面切入的背景下,每一部分都要有环环相扣的一种剖析。
内涵丰富,又指向危机的概念:含混
然而,倘若伯恩斯坦在阐述音乐和语言的对应时,调性音乐是相对易于理解的,那么无调性,风格更加晦涩的现代作品,他又要如何找到密切的对应呢?事实上,他没有这么做。
将音乐类比于语言,继而让我们领略音乐之语,确实是伯恩斯坦展开他系列讲座的主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把顺延历史推进的所有内容,都强行拉到这个体系里。
在调性崩解的部分,伯恩斯坦还是很好地运用文字的组合来说明一些事情。但其主线地位在渐渐的淡化。然而,贯穿这种变化的线索,其实是他从一开始就提出一个概念:含混。
正如“含混”字面的意思,伯恩斯坦在此没有赋予它一个明确具体的定义,而是提醒我们某些音乐内容之中,特别引人注目或耐人寻味之处,其实是体现出含混的特点。而最后,它也成为一种势不可当的时代发展的洪流。
大师最初提出这个概念,是在相对于音乐更加明确的文字领域中——文字的表意有时出现了微妙的含混,可以将同一句话做多样性的理解。
于是,诗人就会从不同方面来运用这样的含混进行创作。对应在音乐中,伯恩斯坦最初举的例子是古典交响曲的某一段:从旋律的结构与转调的解析,可以将相同小节的乐句,做出不同的结构划分。这已经是一种含混,但仅是含混的开始。
不用说,进入浪漫时代之后,伯恩斯坦会举出更多的例子。包括肖邦和舒曼的作品,其中的不少写法都融入含混的大方向。很遗憾,只是读到这样的文字搭配谱例,如果能听他弹琴就好了,伯恩斯坦作为一个钢琴家真的很迷人。
这样的含混,在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发展到了高峰,也成为一个划分音乐史的节点。伯恩斯坦将德标西的音乐与“特里斯坦”连续观察,同时并列的文字是马拉美。确实是综合性的含混的高峰,而此时也达到了传统的危机总爆发的阶段。
这样的危机,就是以巴赫为代表的自然音阶占主导地位,融合种种半音化操作的传统风格,渐渐发展到半音化反客为主。再后来,就出现了无调性音乐。
如前所述,这一部分开始之后,伯恩斯坦一度减少谈论音乐同语言的联系。与此同时,他一方面深情回望了马勒《第九交响曲》的终曲是如何最透彻地诠释死亡;另一方面,伯恩斯坦同样深情地专注于勋伯格是如何在缔造十二音体系的同时,表现出他对传统的眷恋。
伯恩斯坦将目光从传统的危机本身,转回它所对应的时代面貌,由此导出20世纪人们对于很多以往美好情感的表达,变得缺乏信任的深层原因。创作者似乎需要一个……由高度技巧做出精心设计的形象,由它来表达人们好似不愿再说的东西。
至全书的最后一章,大师再一次回到音乐同语言—文学之间的关联。此时围绕的内容,很多就转为斯特拉文斯基的新古典主义,他并非无调性,而是多调性的创作风格。伯恩斯坦用来作为对比的文学内容,是艾略特。精彩绝伦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