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胡文辉老师补充一二
今天胡文辉老师在其微信公众号“历史的擦边球”发布了《〈接吻的中国史〉的补正及回应》的回应文章，纠正了初版的错误并回应了乔纳森老师“贾宝玉吃胭脂”的问题。忽想起，我也做了一篇类似的补正文字，或许有用，便贴出来，请各位看官“检阅”。也算是豆瓣的第一篇书评了。 “……引出以上这些话的，是前段时间较火的胡文辉新著《接吻的中国史》。在该书的第三章《上古茫昧—〈易经〉咸卦新解》中，胡文辉对《易经》中咸卦上六爻“咸其辅，颊舌”的“咸”字提出一个新解，认为是接吻(对此解读我还是有相当的疑问)。并认为是“文献上最早的接吻记录”。既为“新解”，那么前人可能并未有此说法。实则未然，在我的阅读范围中，已有两种著作先于胡文辉的“新解”，引录如下: 1.《不吻你可不可以—中国亲吻亚文化》主客 著，花城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92页: “《周易》中的亲吻史料就鲜见有人提及。古人以《易经》为占ト术、为哲学建树的阐释文本，自然少有人会注意到存在其中的亲吻遗迹。《周易·咸》爻辞如下:初六,咸其拇;六二,咸其腓;九三,咸其股,执其随,往吝;九四,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九五,咸其,无悔脢;上六,咸其辅颊舌。在这六条爻辞中有“咸”字出现5次,历代注家有多种解释,愚以为朱熹的注释较为接近本义:“咸,交感也。”此释义契合该爻辞描写的男女两性交欢的内容。从上下文语境来看,此爻辞中的“咸”字有含咂亲吻之义。上引爻辞去掉象数、征兆语大体可以译成如下现代汉语:亲吻她的脚趾,亲吻她的小腿,亲吻她的大腿,想任意所为,却遭到些许的抵拒,我的心起起落落,幸而女友最终依从了我的心思,我吻她的背,既而吻她的脸颊,我的嘴终于接触到她柔软的舌……” 2.《训诂学的知识与应用》，陆宗达、王宁、宋永培 著，中华书局2018年出版，初版为1987年语文出版社出版。此书有《“咸”“諴”“協”“恊”“思劦”同源考》，第164页: “案許慎解説“咸”字之義,本於《周易·咸卦》。《咸卦》言:“咸其拇”,“咸其股”,“咸其腓”,“成其輔、頬、舌。”又云:“彖曰: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氣感應以相與。”孔疏:“咸,感也,此卦明人倫之始、夫婦之義,必須男女共相感應,方成夫婦,既相感應,乃得亨通。”可見，“咸”訓为“感”,是指剛柔二氣相互感應。這種感應,首先在於接触。《莊子·山木》:“感周之顙。”李注:“感,觸也。”又,“咸”字亦作”喊”,《法言·問神》:“狄牙能喊。”注:“喊，咂物聲也。”這些都表明，“咸”是以口互相接觸、感觸,亦即今接吻之義。” 慕恪按:陆宗达先生从训诂学角度，多方考察，早已得出“咸”训为“感”，即接吻之义。对比胡文辉氏在《接吻的中国史》中的分析，引证更丰富，释义更让人信服。由此，可见“文字训诂之学是学术研究和古籍整理的基础之学”(王世伟），亦即“训诂是一种近于考古要求学养通透、近于自然科学要求计算精确、近于断案要求考据缜密逻辑顺遂的超高级治史功课。治史讲究的义理考据辞章，都以训诂为起手式。训诂功夫不济，做文科学问必致浮漂。诚然，必须的基础性功夫还有地理、名物、氏族、礼制、官制等等。”(小睍睆山館） 指出胡文辉氏的“新解”不新，并不是高傲的判定，反而是概叹为学之艰难，让人如履薄冰，战战競競。(胡氏的文章有趣又有料，是值得读的)在陆宗达先生的论证中，直接引证的是扬雄《法言·问神》中的一句“狄牙能喊”。于是，发挥搜索功能，找出汪荣宝 注疏的《法言义疏》中关于“狄牙能喊”的解释，引录如下: 或问：“圣人之作事，不能昭若日月乎？何后世之訔訔也！”曰：“瞽旷能默，瞽旷不能齐不齐之耳；狄牙能喊，狄牙不能齐不齐之口。” 〔【疏】“何后世之訔訔也”者，《音义》：“訔訔，语巾切，争讼也。”《广雅·释言》：“詪詪，訔訔语也。”王疏云：“訔訔犹詪詪也。《法言》问神篇云：‘何后世之訔訔也！’”《史记》鲁世家赞：“洙、泗之间，龂龂如也。”徐广注云：“龂龂，争辞①。”《盐铁论·国病》篇云：“诸生訚訚争盐铁。”龂、訚并与訔同。按：宋、吴作“訚訚”，温公依李本作“訔”，云：“訔訔，争论之貌，谓学者争论是非。”《汉魏丛书》本作“訚訚”。“瞽旷能默”者，师旷，见《吾子》疏。周礼春官序官云：“大师下大夫二人，小师上士四人，瞽矇上瞽四十人、中瞽百人、下瞽百有六十人。”郑注云：“凡乐之歌，必使瞽矇为焉。命其贤知者以为大师、小师。晋杜蒯云：‘旷也，大师也。’郑司农云：‘无目眹谓之瞽。’”贾疏云：“以其目无所睹见则心不移于音声，故不使有目者为之也。”孙疏云：“命其贤知者以为大师、小师者，明大师、小师亦以瞽矇为之。以其贤知，使为瞽官之长，故殊异之而称师也。”引“晋杜蒯曰：旷也，大师也”者，《檀弓》文。旷即师旷。郑意师旷亦瞽矇，以贤知而为大师，故引以为证。然则旷为瞽矇之长，故谓之师旷，亦谓之瞽旷。《庄子·箧胠》云：“塞瞽旷之耳。”默谓口不言而心通。《论语》云：“默而识之。”皇疏云：“见事心识而口不言，谓之默识者也。”按：即所谓心不移于音声。解嘲云：“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狄牙能喊”者，吴云：“狄牙，易牙也。”俞云：“狄牙即易牙，犹‘简狄’《汉书》古今人表作‘简逷’也。”按：狄、易古音相同，故得通用。《说文》“逖，远也”，古文作“逷”，从易声。又“惕，敬也”；重文“悐”，从狄声。《白虎通·礼乐》云：“狄者，易惕也，辟易无别也。”《广雅·释诂》云：“狄，敡也。”皆其证。《庄子·骈拇》释文：“淮南云：‘俞儿、狄牙，尝淄、渑之水而别之。’狄牙则易牙，齐桓公时识味人也。”《左传·僖公》篇云：“雍巫有宠于卫共姬，因寺人貂以荐羞焉。”杜注云：“即易牙。”孔疏云：“此人为雍官，名巫，而字易牙也。”《魏策》云：“齐桓公夜半不嗛，易牙乃煎、熬、燔、炙，调五味而进之。桓公食之而饱，至旦不觉。”《孟子》云：“易牙先得吾口之所耆者也。”《音义》：“喊，呼览切；又呼嫌，下斩切。”《说文》无“喊”，朱氏骏声以为即“䶢”之异文。《说文》：“䶢，齧也。”《通训定声》云字亦作“喊”，引此文“狄牙能喊”。俞云：“喊者，諴之异文，从口与从言同。咏、咏，诊、吟，即其例也。《说文》言部：‘諴，和也。’《广雅·释诂》：‘諴，调也。’狄牙能喊，谓狄牙能和调也。”按：俞说是也。司马云：“瞽旷能审正声，而人之耳清浊高下各有所好，瞽旷不能齐也。狄牙能尝和味，而人之口酸辛咸苦各有所好，狄牙不能齐也。圣人能行正道，而愚闇邪僻之人相与非之，圣人不能止也。”〕〔①“辞”字原本作“辨”，据《史记》鲁周公世家改。〕 慕恪按:以上全引录《法言义疏》中关于“狄牙能喊”的疏解，但并未见陆宗达先生引用的“注:喊，咂物声也”。未知先生所引用的《法言》是哪一个注本？又，狄牙即易牙，是古之“识味人”；而“喊”又可作“諴”，调和味道之义。那么陆宗达先生所说“咂物声”是否相当于:在做饭的时候，尝咸淡是否得宜时发出的声音，即品味调味的声音。又以此声音，来借指接吻的声音。所以，得出结论:“咸”是以口互相接觸、感觸,亦即今接吻之義。”观陆先生孙陆昕所著《祖父陆宗达及其师友》，可知陆宗达先生是一个“不下厨的高级美食家”，想必他对美食“咂咂”的滋味必定耳熟。
3.《李敖大全集》之《中国性研究》，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9年初版。书中专有一章《〈易经〉中的性交文字——我也“五十以学易”》，第8页至第13页。(手边有书，拍照以见。文字不具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