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3年(乾隆五十八年)9月,英国派出的特使马戛尔尼到达热河(承德)行宫,拜见了乾隆皇帝。《马戛尔尼勋爵私人日志》篇幅不大,分成“风俗与品性”“宗教”“政府”“司法”“财产”“人口”“赋税”“文武官员的等级和制度”“商业和贸易”“技艺和科学”“水利”“航行”“中国语言”和“结论”等章节。作为两百多年前的“老外”,第一次来到中国,不懂中文,但对中国的观察和了解却相当深入。这是他们的知识需求所致。关于“财产”,马戛尔尼写道:在中国,皇帝的利益始终是头等重要的事,违反他的旨令,任何人的财产都是不安全的。例如犯罪,财产必定被没收。没有长子继承权,一个人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意愿,处理他个人实际的财产……一个留下遗嘱的人往往将他的财产传给他的妻子,特别在子女还幼小的时候。但如果他死时未留遗嘱,他的土地和财产就在他的儿子中均分,保留一份给寡妇作抚恤金……女儿得不到什么,但由她的兄弟供养直到出嫁……合法的利息是12%,但一般增加到18%,有时甚至到36%。法律惩治高利贷,但和别的大多数国家一样,很少处罚。这一段描写表明,当时在英国极其重视财产关系,马戛尔尼在中国也有相应的观察:私人财产在政治罪名下得不到保护,遗产的平均分配,女儿不分遗产和高利贷的普遍性。他的观察大体是准确的。关于“政府”,马戛尔尼写道:……以学识和德行闻名的中国教师被派去教导年轻的鞑靼王子,从中将产生未来的君主。汉语被保留为国语,古代的制度和法律极受尊重,原有的职官和庞大的官僚机构保留下来,被征服者的风俗习惯为征服者采用。这些措施最初施用于百姓,让他们很多人适应新政府。由此产生一个普遍错误的看法:鞑靼人不加区别地、认真地采用中国原有的一切风俗习惯,这两个民族现在完全融合为一。就服装和头饰而言,他们的穿着肯定是相同的,但不是鞑靼人习惯穿中国人的服装,而是中国人不得不模仿鞑靼人。各自的特点和性格仍无改变,任何伪装都不能掩盖他们不同的处境和心情。一方作为征服者而振奋,另一方则感受到压抑。我们的许多书籍把他们混为一谈,把他们说成好像仅仅是一个总名叫做中国的民族;但不管从外表得出怎么样的结论,帝王从未忘记其间真正的差别,他貌似十分公正,内心却仍然保持民族习性,一刻也不忘记他权力的源泉。这一段描写说明马戛尔尼的观察十分深入。儒学是清代皇子们的主要教材,朝廷有着大量的汉官,以儒学为核心的制度与文化保留下来了,并有所发扬,但满汉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相合的、融洽的。他指出,汉官穿的是满服,在满服之下跳动着压抑的心。最为精彩的是对乾隆皇帝内心世界的描写,即貌似公正,内心中却努力要让满族官员和士兵保持“国语”“骑射”的传统精神。由此,马戛尔尼又写道:……中国人现正从他们遭受的沉重打击下恢复,正从遭受鞑靼政治蒙蔽下觉醒,开始意识到要重振他们的民族精神。微小的摩擦可以诱发火花,将造反的火焰燃遍全中国。事实上帝国已发展到不堪重负,失去平衡,不管它多么强大有力,单靠一只手已不易掌控局势。此时正值清朝的全盛期,马戛尔尼却看出了“不堪重负”的内相。他所预料的全国性反叛,虽然没有立即发生(一直到五十多年后,才发生“太平天国”叛乱),但清朝政治局势有着很大的不安全性,却是真实存在的。乾隆皇帝对此一直有着内心的警惕。最能代表这一时期中国对于外部世界知识的,当推谢清高的《海录》。由此看看马戛尔尼所来的“英吉利国”,《海录》的记载为:英吉利国即红毛番,在佛郎机(法国)西南对海,由散爹哩(SaintHelena圣赫勒拿岛)向北少西行,经西洋(葡萄牙)、吕宋(西班牙)、佛郎机各境,约二月方到。海中独峙,周围数千里。人民稀少而多豪富,房屋皆重楼叠阁。急功尚利,以海舶商贾为生涯。海中有利之区,咸欲争之。贸易者遍海内,以明呀喇(孟加拉)、曼哒喇萨(马德拉斯)、孟买为外府民十五以上则供役于王,六十以上始止。又养外国人以为卒伍,故国虽小,而强兵十余万,海外诸国多惧之。海口埔头名懒伦,由口入,舟行百余里,地名论伦,国中一大市镇也。楼阁连绵,林森葱郁,居人富庶,匹于国都,有大吏镇之。水极清甘,河有三桥,谓之三花桥。桥各为法轮,激水上行,以大锡管接注通流,藏于街巷道路之旁。人家用水俱无烦挑运,各以小铜管接于道旁锡管,藏于墙间。别用小法轮激之,使注于器。王则计户口而收其水税。三桥分主三方,每日转运一方,令人遍巡其方居民,命各取水。人家则各转其铜管小法轮,水至自注于器,足三日用则塞其管。一方遍则止其轮,水立涸。次日别转一方,三日而遍,周而复始。其禁令甚严,无敢盗取者,亦海外奇观也。国多娼妓,虽奸生子必长育之,无敢残害。男女俱穿白衣,凶服则用黑,武官俱穿红。女人所穿衣,其长曳地,上窄下宽,腰间以带紧束之,欲其纤也。带头以金为扣,名博咕鲁士。两肩以丝带络成花样,缝于衣上。有吉庆,延客饮燕,则令女人年轻而美丽者盛服跳舞,歌乐以和之,宛转轻捷,谓之跳戏。富贵家女人无不幼而习之,以俗之所喜也。军法亦以五人为伍,伍各有长。二十人则为一队,号令严肃,无敢退缩。然惟以连环枪为主,无他技能也。其海艘出海贸易,遇覆舟必放三板拯救。得人则供其饮食,资以盘费,俾得各返其国。否则有罚,此其善政也。其余风俗大略与西洋(葡萄牙)同。土产金、银、铜、锡、铅、铁、白铁、藤、哆啰绒、哔叽、羽纱、钟表、玻璃、呀兰米酒,而无虎豹糜(麋)鹿。虽说《海录》对于英国的记载已是最为详细者,但总字数不足八百,故全录之。段落是作者分的。第一段讲地理位置与国家特点,第二段讲伦敦,第三段讲习俗、军队与出产等项。以我们今天的英国知识,可以对证出许多内容,甚至可以查明“三花桥”的桥名。看到英国“急功尚利”品性、富家女子幼年习舞的风俗,自可会心一笑。但对十五至六十岁人民“供役”制度、伦敦三天一循环的“取水”规定,无法准确了解。而英国司法制度致使“无敢盗取者”,军队“以连环枪为主,无他技能”,应属错误知识。所言英国“土产”,只是说明了英国可以提供的商品,许多种类并不产于英国。至于那条“由散爹哩( Saint Helena 圣赫勒拿岛)向北少西行,经西洋(葡萄牙)、吕宋(西班牙)、佛郎机各境,约二月方到”的航线,对照马戛尔尼使团的回程,从圣赫勒拿岛到朴次茅斯,确实是要两个月(1894年7月1日至9月6日);所称“西洋”(葡萄牙)和“吕宋”(西班牙)很可能指他们的殖民地。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仅凭这二十余字,是无法将船开到英国的。同样,对于当时一个完全没有外部知识的中国人来说,以此不足八百字的短文,还是无法了解英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