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岛佑子:我从未写过关于幸福女人的文章
我从未写过关于幸福女人的文章。这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不幸,而是因为我坚信不幸并不总是坏事。幸福可以把人宠坏。快乐的人可能会失去敏感性,结果他们的人性就会相对贫瘠。相反,人可以因不快乐而变得富有。不幸的人有机会发现真正的人性。就像我们绊倒一块石头后才意识到它一样。我知道这很难,但人是可以在磨难中成长的。 尽管我们的社会中有一股强烈的渴望幸福的呼声,但这就是我对不幸福的女性感兴趣的原因。悲剧比光鲜亮丽的成功故事更具戏剧性。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这本《光之领地》就是关于一个“不幸福的”女性的故事——一位单身母亲在东京努力开始新生活的故事。
私小说
津岛佑子以其细致的观察和传承太宰治的“私小说”风格受人称赞(私小说是一种日本第一人称自白文学,其中虚构的事件与作者生活中的时刻相对应,尽管并不完全一致)。
在津岛佑子一岁时,父亲太宰治与情人自杀,在她13岁那年长兄因肺炎离世。成长中男性的缺位反复出现在她的小说中,同样,“离异”也是津岛佑子喜欢的母题之一,津岛本人也是一位离异母亲。当然,除了将自我的生活经历贯穿于写作之中,津岛佑子对环境的敏感捕捉也很到位,她对母女生活细节的挖掘,精细到了生活一厘丢不放过的地步——开篇就花了几页描写如何找公寓,甚至还在假装和前夫聊天幻想高级公寓的生活……这种日常感很容易就把读者拉入这个女性主角的世界,随后在新房子里开始的每一次“冒险”——发现漏水、与女儿参观公园——在津岛的笔下,这些平实的细节(真的非常日剧化,就是平凡的普通人的生活)成为了一种“真实”。
写作背景
《光之领地》写于1979年,本来是作为12个短篇陆续发表在杂志上,最终被连接成为一部短篇小说。当时的日本仍然保留着高度的父权制。离婚是对女性的亵渎,而照顾孩子被认为是女性的首要任务。 大多数日本女性仍然期望从婚姻中获得社会经济和情感保障。在《芝加哥论坛报》的采访中,津岛说“女人会选择一个最有能力保护她的人作为她的丈夫。日本有一个说法——“达到目标”——意思是结婚,好像之后就没有目标了。许多女性似乎相信,一旦她们“达到目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
读《光之领地》给我两个很大的惊喜,其一是整本书丝毫不介意描写母亲对女儿的厌恶和憎恶瞬间——在半夜被女儿吵醒的时刻,在难得去商场但被女儿耍心机哭闹威胁要回家的时刻,因为女儿不听管教需要不断向邻居道歉的时刻……
代替惯常作品中女性和母亲角色对孩子“无条件付出”和“无条件爱”的是一个真实的,有情感起伏的母亲,她会疲倦,会想周末赖床,会因为起早就觉得自己一天都有理,会深夜醉酒呕吐……
这种不完美的女性,不“幸福”的女性,才是真的活生生的女性。
与女主逐渐接纳自己的不完美相对应的一条线索,是女主性欲对象的变化,这也映照着她对自身身体的态度转变。
1 - 在末尾的倒叙里,我们看见了年轻未婚时的女主对性爱的渴求,那是年轻人自带的自由和精力;
2 - 未被描写,但我们可以通过蛛丝马迹复原出的家庭生活——女主成为人妻,“达到了目标”,拥有了丈夫,同时也依附于丈夫;
3 - 分居初期出现的第一个男性角色小林,他是女主变为人妻,又变为单身的身份转变见证者。意味着女主仍在怀念前夫和向往新生活间摇摆,同时他也是女主潜意识里的暧昧对象(甚至更像是缺席的父辈角色),连结婚都希望得到他的祝福;
4 - 河内。河内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与河内的一夜情标志着女主放肆选择脱离“人妻”,开始走向新生活;
5 - 衫山。如果说与河内的一夜情更像是重新变成独立的成年人,可以互相需求,那与杉山的关系,则更像是引诱。一是杉山与前夫之间的“师徒”关系,让女主和杉山的结合变成了对前夫更彻底的叛离;二是女主试图规劝杉山和自己同居,已然是一个女性长者向青年的招徕,是真的愿意重新接纳一个新的男性能够进入自己的生活(虽然被拒绝)。
6 - 真正的唤醒是在与女儿的抚摸和触碰中达成的,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无奈,无论是欢喜还是厌恶,这时的女主已经完全接纳离异母亲的身份,也在与女儿的交流中接纳了自己的身体。这是女主不再渴求男性,而从客体再变为主体的时刻。
在接纳自身之前,女主的周围充满了不祥之兆和死亡,比如看到一位衣冠不整的老妇人、送葬队伍、一个孩子意外死亡的最后呼喊、以及梦中死去的孩子。这些迹象呼应了这样的信息:孤独是一场悲剧,可能会引发更多悲剧。而与这些黑暗的幻象,以及社会/邻里异样的指责相抗衡的是女主看见的光亮——她发现女儿站在一棵垂柳下,站在一片可爱的光亮中;两次搬家(第一次是脱离家庭,第二次是找到自我)都看见了充满光亮的房间(女性的房间联想随机波动)……虽然她即将搬进一个破旧的昏暗的办公用房,但这次读者对这位女主也更有信心,她能够照亮这片房间,她拥有了自己和其独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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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身阅读喜好而言,《光之领地》并没有特别打动我(半个月前刚读完《紫颜色》,我更喜欢这种充满力量的文字;从同样东亚行文风格而言,韩江的《素食者》给我的印象也更为深刻),这也是我给它三星的原因。但不论是从津岛本人对女性及女性主义的理解和践行,还是她作品的先锋性,《光之领地》都值得推荐并做文本分析,所以总评为四星。
本书的两个意向,一个”属于女性自己的房间“(伍尔夫),和”光“,都是女性主义文学中重要的象征。”微光“也让我想起了,今年补的一部APPLE TV剧集《闪亮女孩》,和前不久看的一位女导演拍的另一视角改编的《安妮日记》的电视剧《乱世微光》。
这两部都是我今年看过很喜欢的剧集,在此推荐一下。
关于津岛佑子的采访,科学上网可查芝加哥论坛报的历史留档,值得一看。
希望每一个女性都能真的接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