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胡文辉新书《接吻的中国史》:传统中国人真的从不kiss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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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中国古人是不“接吻”的,“KISS”是西舶来品。我的“以为”倒也难说无知到荒唐,而是情有可原:
一者,平日看中国古籍,绝少看到“接吻”的记录,即便偶然见到零星,那也是蜻蜓点水捎带而过,说《西厢记》里有句张生“檀口揾香腮”,揾者吻也,可委实说不上“专门”,更像是“误触”。这一点,是文献上的依据;二来,我们的影像记录也好,问问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好,都可以很明白知道,1980年代以前的中国,你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看到有人在公开接吻,这似乎也能证明接吻于中国人,是破天荒的稀奇事——这可视为“实证”上的佐证。这就是说,粗略的文献+更粗略的实证,双管映照下,似乎都指向一个事实:民国以前的传统中国人,并不接吻,至少不普遍。也许有人会说,《红楼梦》贾宝玉就爱“亲嘴儿”,可那明显毫无性意味。
吾道不孤,我的小老乡、“民国头号性学家”的张竞生博士,当年就坚称传统中国人不仅没有接吻这种礼仪,也没有这种性行为。为此,他还不惜现身说法,说自己“在中国生活了廿二岁,又曾被家长强迫娶了老婆,但不知接吻是怎样一回事”(《浮生漫谈:张竞生随笔集》)不仅如此,过去不少很有学问的人都认为,受中国文化影响,整个东亚文化圈似乎都没有接吻这种习惯,大名鼎鼎的小泉八云就断言“日本向来没有接吻”,周作人早在1925年就引述过这一著名说法。而且,据说很多印度安人的语言中,都没有“接吻”这个词汇,恋人间也从未见过有拥抱之事,直到现代西方人进入丛林,才教会了他们“这种愉乐”。
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在我模糊的阅读记忆里,一直都以为接吻是洋人才特别重视的,传统中国人基本不感冒,古籍中虽能偶尔瞥见,那是例外。我还认为,中国人是自国门洞开西潮奔涌而来时,才慢慢接受并普及这个行为的,尤其是后来报刊影视剧动不动拥吻随意到让一家人都不好意思凑在一块观看的影响,让这个行为彻底潮流化了。前些年,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语言人类学教授马塞尔•达内西出版的那本《Kiss!吻的文化史》,还特意提点中国一笔,说接吻在中国“并不是求爱传统的一部分,是晚近的大众媒体与国际网络把kiss的意象带进了他们的社会中”,似乎也能给我的“假说”提供支持。
直到前几天,我从图书馆借出胡文辉的新书《接吻的中国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06)看后,才晓得我此前的“想当然”是错得多么离谱。胡文辉最擅长靠蒐集边角材料发覆解蔽,廉颇未老宝刀犹利,这本小册子依然是操刀必割风范,蚊足蚊睫难逃“李大嘴”耳目。
一提"kiss",过去多少名教中人,往昔多少道德君子,都会感叹世风日下,觉得这玩意公开谈论都是伤风败俗,这种古早时代的礼教情怀,我是能理解的。原因很简单,无论怎么掩饰美化,与“KISS”最直接相关的,都是sex。胡文辉写这么一本书,还起这么一个火辣辣的题目,往高大上扯可以理解为另一种“历史的查边球”,形而下诛求则必免不了“哗众取宠”的嫌疑。
但是,还是得说,在人类历史上,"kiss"无论是作为礼仪,还是作为求爱行为,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不值得视为洪水猛兽,为之大防。孔孟朱王之徒不惟道貌岸然了点,而过分估量了这个事的严重性,于“人情物理”不够通达。食色性也,吃喝拉撒睡,喜怒哀乐嗔痴怨,都属于人之常情,过分遮遮掩掩打入禁密,倒会适得其反,而且我们看历史确实会眼见无数的“适得其反”案例。就如豆瓣有短评说的,倘若人类最普遍正常的亲昵行为,都写不进堂堂正正的历史,我们还能写什么呢?
本质上,人类是一定是会有亲吻这个行为的,因为它能直接表示亲昵,所以动物间也会有亲吻举动,这一点不需要怎么思索,也能直观地体会到。至于“接吻”这个举动,上升为一整套”文明礼仪“,尤其是升格为闺房之内男女“秘戏”的关键环节,可能真的最早流行在西方世界,特别是古希腊罗马时代。西方人在有信史的时代,就到处公开接吻。据说,现在的德语字典里,关于"kiss",“形诸事业著于简册”的说法,就有30多种,可见这一传统是何其光大。
古罗马人确实是开放先锋,还给亲吻分类,说人类之吻有三种:1,友谊之吻(oscula);2,爱情之吻(basia);3,满怀柔情之吻(suavia)”——它们所对应的,其实就是现代人都熟知的三类吻:礼仪之吻(比如曾火遍全球"勃某日涅夫之吻",男女欢爱缠绵悱恻之kiss,以及所谓的“亲情之吻”。前后二者都是“意思意思”即可,需要分寸掌握上的边界感,稍微越界就会令人不适,甚至招骂,比如前段时间的“李嘉欣身穿泳衣与儿子共躺在充气床上嘴对嘴亲吻”,就被网民喷到现在。
关于接吻,值得探讨的,其实也只是男女欢爱之吻,它最动人心魂,也最令人津津乐道,人类无数诗文都写不完,唾液成为取之不竭的文学源泉。据说,拉丁文学流传的故事里,有一则对话,我还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感人:问,“什么东西比蜂蜜酒更甜?”答,“天堂的露珠”。再问,“那什么比露珠更甜美呢?”答,“蜂巢中的蜂蜜”。再问,“比蜂蜜更甜的呢?”答,“琼浆玉液”。再问,“还有更甚者吗?”答,“情人的吻”。
当然,绝非所有的吻,都是如此甜蜜的。也是据说当时有部作品,写书里主人公终于和寤寐求之的“女神”接了吻,走出门外,身边哥们问他感受,他擦了擦嘴,徐徐说道:“尝起来就像是放置了太久的肉。”显然,他遇到了接吻最大煞风景的“口臭”——我一度怀疑,中国古人不怎么接吻,原因无他,就是那年头还没发明口香糖,而国人口味又没西方人那么重。胡文辉估计一度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书的最后一章,专门谈“国人的口臭问题”。
至于男女欢爱的"kiss"是怎么起源的,胡文辉的这本《接吻的中国史》挖掘得也很有意思。据他陈述,西方人类学者普遍承认的“接吻起源论”主要有两种:一个是接吻原是一种检查的方法,是丈夫在外归来故意嗅妻子的嘴唇,看她是否喝酒,所以接吻的哥德语源Kustus本有证据或检验之义;另一种则从生物学角度立论,认为接吻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吮吸和口咬是吃肉的习惯残留,所以接吻逐渐演变为“饥饿与爱恋的交互反应的会合”。
不管怎么样,不管接吻是否是惟西方人异常重视的特色,现如今随着全球化的蔓延,算是普及为老幼妇孺都乐此不疲的欢愉节目了,人类表达情感传达爱意有了更好的方式,是所谓“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再尊德性的正人君子烈妇直女应该也是“日行而不辍”。子曰,“吾谁欺?欺天乎?”,我们每个人似乎都要说声,“谢天谢地”。接吻事小,其实可透视一个民族的社会观念史演变,简直“兹事体大”。
说回中国人的接吻。胡文辉的书,一再告诫我们要更新观念:中国文献里,关于接吻的记录,虽然不及西方人那么风尚公然,但其实也挺普遍日常的。唯一的区别是:东方人含蓄,“从老祖宗算起,接吻都喜欢在巢上,在洞里,在黑暗中或无旁人的花前月下,是秘密不公开的”,自“周公制礼以后,接吻更要在房内、在被窝中,连大孩子也不容易看得见了”。
也就是说,同是接吻,“东海西海心理不同”:西方人公然,东方人隐秘;西方人可以在书上大谈特谈,中国人则严防死守“私人领域”,始终讳莫如深。比如杜甫陆游这些人写诗那么多,可说“凡宇宙名物之广,经史百家之奥,下至稗官小说之微,医卜技能草木虫鱼之细,靡不究心”,可一个字都不会涉及到接吻,再“浪漫蒂克”的李太白也不会。这是中国文化及其文明传统的“分寸感”,任何动物性的一面都要摒除,不齿于口。这种文化特质,好处是带来了庄严感,坏处是充斥着矫饰的虚伪。
按照胡文辉的考证,《易经》咸卦的封爻辞可能就隐晦地写到了男女接吻,甚至已经是激烈舌吻,推测这是“中国文献上最早的接吻记录”。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大批文字材料,由于汉代宫廷极讲“房中术”,里面也不难看出里面不少“闺房指南”详尽地写到了接吻术,意即今之所谓“前戏”是也。更为重要的是,如今见于天日的汉代画像石里,大量“秘戏图”出土,里面雕刻的男女赫然就是在接吻。
比较吊诡的是:这些汉墓,常理都是由儿孙安排安葬的,是冀望死者在地下照样延续生前世界,搞这些“秘戏图”放在里头,有点类似往父母棺材里搁“春宫图”,细思也是怪怪的,观念上很是有点冲击,简直离经叛道,至少不符合儒家的事亲之道。这种反常行为,胡文辉欲言又止,似乎也没能力说明白。只是,他到底还是有限地说清楚了一件事:谁说中国人不喜欢接吻,谁说中国人就保守,很多考古发现会颠覆我们的主流认知,甚至让我们不禁怀疑,所谓“常识”是否可能仅是一种偏见,一种刻板印象。
我是模糊地觉得,大抵是汉以后,儒学彻底独尊,而且教化民间,强化为一种道德规训,有关接吻的记录与画像就很难光明正大出现,多躲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之类了,或者直接藏进了坟墓深坑之内,而且还畏首畏尾,接吻遂成稀罕之事。据胡文辉统计,譬如各种花样都大书特书的标志性读物《金瓶梅》,写到接吻拢共也就七八处,还很浮皮潦草;凌濛初的“二拍”各种露骨,也就一处有“做嘴”两个字,是不是指接吻还很难说;《野叟曝言》算是最大方的了,也就在第53回花了一整段文字描写接吻,“喉舌肺腑都是津津有味”,“描摹之细致得未曾有”的程度其实也就区区300字不到。
李渔经常被人说是“清代头号情色作家”,可他老人家作品居然也就“亲了一下”数字带过接吻,仿佛写1980年代大学生纯爱小说的,简直比大冰还温良。难道痴迷小脚,就看不到香唇了,显然未必是。也难怪,读中国旧书,容易产生一个错觉:以为以前的中国人,简直不知“接吻”为何物!
2023.12.11晚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