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民科集中在物理和数学，就没有生物或IT领域？

在对当代分析哲学感兴趣的人当中，应该很少会有人否定丹尼尔.丹尼特的才华。他的理论是为数不多有大一统潜质、同时也和科学有足够深入的融合的理论——尤其是在和布兰顿等人作对比的时候，会发现他因为承认了科学侧的相关问题而不得不面对比布兰顿复杂不知多少倍的各种问题，比如心理因果性、心智模型、意义的自然化等等。虽然在今天元伦理学比心灵哲学要受欢迎一些（而丹尼特老哥大概是不太了解伦理学，最后两章对道德的讨论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边，有一种你在看道德家写格言的感觉），但心灵哲学的相关议题依然在极其激烈地裂变着。丹尼特在此中最重要的贡献在于提供了一个釜底抽薪的视角，即从进化论的角度重新审视所有以上的问题。

而此书三分之二的内容就在于澄清什么是进化论。令人遗憾的是，就像在所有其他书中那样，丹尼特并不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分析哲学家，这使得他不仅没有给出关于他认为的进化论的基本规则，甚至不太有这种打算。更多时候，他都是在讲我们应该关注进化论的哪些要点，这些要点如何反驳了传统的某些哲学主张，以及澄清某些非常古典的进化论谬误。我愿意强调其中两个，因为它们今天虽然已经广为人知，但对于进化论的名誉很重要：1、进化论的一个基本的表征是弱肉强食，或者说，在和环境互动过程中，总会有些元素变得更多，这一点导致了其他元素变得更少。但进化论归根结底是弱肉强食不等于在人们想要看到的层次上它是弱肉强食，也不等于我们应该追求弱肉强食。在任何具体时刻，人们心中认为是弱者的绝不一定是弱者，比如说人们认为昆虫很弱，但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人类灭绝之后昆虫还活得好好的。而且，就算我们确实通过建模、反向工程等相关情况确定了就我们想要的目的而言谁是弱者，也没有理由说我们就要弱肉强食。这就像现在灯泡是亮着的和灯泡应该一直亮着一样，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2、存在一种庸俗的进化论解释，即无论我们好奇任何生物特性是怎么来的，都认为它是进化来的。实际上，某一特性完全可以是其它特性的直接运用导致的，而不需要还原到基因上，比如当我们用锤子锤钉子时，我们发现锤头松了，会把锤柄往桌子上跺一下。我们发现这种情况在全人类社会中都存在，这是否可以证明基因中刻下了“如果一个东西不好用就要跺一下”或者其他之类的程序？当然不是，更可能的情况是人们稍稍运用了一下自己的信息处理能力（这种预测和改进的能力在人工智能上已经成功实现了，它因此显然不是下文所述的天钩）。当然，更不可取的是认为演化是往好的方向演化，事实是，因为它演化完成了，所以当我们就它完成了演化时环境提出的具体要求以延续自身而言，它是好的。

接着，让我们来谈谈进化论中肯定性的观点。（很可惜，下面主要是我而不是丹尼特在澄清，他这种东拉西扯的习惯直接导致他在讨论伦理学的章节根本没讨论伦理学，就像在讨论意义理论的章节花了一章半给我们描述了个思想实验，却根本没有提出他自己的意义理论）。从第一章一直到第十一章中，贯彻始终的是“天钩与起重机”的比喻。在丹尼特看来，传统哲学认定，现存事物中的任何特性的生成需要依赖于一个基本要素（你会很难相信，丹尼特居然用要素这个词来界定进化论），它是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钩子，这个钩子本身没有建基于地面。这个钩子的典型代表是上帝和心灵。而达尔文革命让我们意识到，天钩并不存在，所有特性的生成依靠的都是进化论，大概就是一些普遍而不重要的要素在相互作用的过程中产生了偏向性，这些偏向性累积起来发生了涌现，即一种新的特性。这样，就不是由任何独特的要素以其独特的功能导致了任何特性的生成。任何特性都应该被理解成起重机的功能而不是天钩。丹尼特的表述其实还要浮泛一些，他是靠举一堆例子和进行漫无边际地科普来完成这项任务的。这使得一方面我们很难知道“天钩”与“起重机”的比喻到底适用到什么层次，另一方面当我们试图予以反驳时，他又可以以他在漫无边际地科普时提到的某个观点来反驳回去。

这是面临拥有大体系的哲学家时常常遭遇的局面，如果我们足够认真地考量他的具体观点，那么也不是不能与丹尼特进行对话。然而，与体系性哲学家不同的是，丹尼特根本上仰赖的不是自己的哲学体系，而是一套发展中的科学理论。这会导致一种诡异的情况，即在我们带着同情之理解重构其体系并发现其中的问题后，他会以这一点并不真正威胁到该科学来予以反驳。任何观点都不可能反驳发展中的科学，而只能反驳一个文本中呈现出来的对该科学的解释，它呈现，或者终究可以呈现为一个命题集。因此，重要的不是达尔文进化论本身对不对，而是人们对进化论的解释之表述对不对。丹尼特在第十章《雷龙真牛》中近乎无法无天地犯着这种错误：古尔德提出邦格罗斯范式、间断平衡、拱肩等概念以反驳一些达尔文主义常见的错误解释（实话实说，这些生物学家自己的论文都写的这么花里胡哨的，以至于这些概念本身也是完全不清晰的，我读的时候一度以为在读德勒兹）。丹尼特对此进行的最经典的反驳是“可这观点是革命性的吗？”、“没有哪个生物家会傻到接受彻底的普遍适应”、“达尔文的原文本确实支持了渐变论，但今天的新综合生物学已经放弃了它”。一言以蔽之，丹尼特是想说，进化论科学可以接受这些反驳而不影响其发展。但我们不知道的是，这是否影响了丹尼特对进化论的解释——请把这一段理解成我不是民科的免责声明。

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丹尼特并没有真正兑现他的承诺，换言之，他自己提供的关于达尔文进化论的基本命题之间就存在张力（不是指矛盾）：最基本的问题是，丹尼特经常说，“演化是一个算法过程”。这句话可以有两个解释，第一个解释是，在我们称为演化的这个“可能空间”（这是丹尼特新改造的一个词汇，大致想说，在我们讨论物理学时，存在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生物学的可能空间就相对少一些。在这个可能空间中，进化论划出来了一条实有之线，连接了不同的可能性。如果你要问我这个可能性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么丹尼特没有告诉我，但必须强调的是，只存在要素的逻辑空间，比如说物理学的可能空间，生物学的可能空间，而不存在逻辑的可能空间，此之谓可能性的自然化）里，每一次演化的发生都是一个算法过程；另一种解释是，不仅仅每一次演化都是算法，而是整个演化之线就是个巨大的算法。在“天钩对起重机”这个问题上，第一个解释显而易见地不能否认存在天钩，因为任何演化都是算法，也不能否认，甚至必须思考，是什么让一个算法运行起来了。再看第二个解释，演化之线整个就是个算法，在这种情况下，让我们先慷慨大方地运行上帝给我们一个第一推动因，那么确实在这之后他老人家都不会参与了。但这第二个解释到底符不符合丹尼特承认的演化论的一些基本特征呢？根据丹尼特的描述，生物演化可以被理解为一个系统，其中初级的单位在执行规律的过程中形成了新的层次，这些层次上涌现出了新的规律。为了成功建构这样一个模型，我们必须要满足一个基本要点，拿国际象棋这一经典例子来说，状态指在下棋过程中任意时刻棋盘上所有棋子的布局。这盘棋的下法只取决于当时的棋盘布局，而不是取决于这个布局是怎样演变出来的。换言之，任何具体时刻的状态中具有足够多的信息，能够决定将来所有的可能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当然不受输入的变化，因此，每一次具体演化都需要具体的环境和基因作为输入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每次演化时遵循的程序究竟由什么决定，决定程序者究竟是否全部出现在了之前的状态中。

很可惜，演化的程序包含自指涉，也就是说，它是个二阶程序，一个生成具体程序的程序。这使得我们不能简单地考察前面所提的这个问题。那么，到底什么是演化的程序！说丹尼特完全没有表示过是不太公允的，他在根本不是他主要讨论演化论是什么的章节里突然甩出了演化的必要条件：“（1）变异：持续存在丰富的不同要素。（2）遗传或复制：这些要素有能力创造自身的副本或复制物。（3）差别化的‘适应度’：一个要素在一定时间内产生的副本数量会变化，这取决于该要素的特征和它所处环境的特征之间的相互作用。”丹尼特明确强调，演化作为程序是基底中性的，也就是说，不仅仅是生物的基因趋同的演化才是演化，相反，从计算机程序到“文化基因”都可以是演化的，只要你满足以上三个条件。让我们先无聊地挑挑刺，这第二条里的“有能力创造自身的副本”，是否指这个复制体必须自己创造自己的副本，而不是在得到某些输入后才能创造自己的副本。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演化就根本不是一个算法，除非输入的偶然性也被彻底去除，这一输入包括环境，也就是说包括地质运动，它还要不断被推进到物理层面的任何输入，它都不能具有偶然性。虽然我很不想运用这个证据，但是2022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已经明确地证明了，量子力学中存在真随机性而不是隐变量，因此，有能力创造自身副本的东西绝不是一个程序。

但我们可以善意地把“有能力”仅仅理解成“它是一个自我复制的程序”，这大概也是丹尼特的本意。在这种情况下，演化应该被理解成不断根据当时的环境和生物特征来生成具体的程序的程序，而虽然这些生物特征本身来自于之前的程序和程序的输入，但环境不可能全部来自于之前的程序和程序的输入。也就是说，在启动每一次程序时的输入值中存在上一个程序的后果中没有的东西。举个例子的话，就是在一个岛屿中，一次巨大的灾变毁掉了相互竞争的两个种群中的一个，这显然会影响另一个种群的演化程序，因为相互竞争说明这灭亡的另一个种群属于活下来的种群的环境性因素。但尽管这两个种群和一部分环境是由上一个程序决定的，但这次灾变作为物理事件显然不在进化论所处的可能空间之中。这又如何呢？这不还是输入变化吗？但是，这一输入变化改变了具体运行的程序本身，因此，任何具体时刻的状态并不包含预测事后发展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进化论作为一个整体过程是不可建模的。

这当然是丹尼特和生物学家接受的结论，不如说，如果建模可以解决问题，进化论就不需要回溯性地去猜测特征具体而言是怎么适应的了（至于适应论，我实在得说，在丹尼特颠来倒去的描述中，我不知道适应论具体是怎么运行的，我只知道它不是怎么运行的一些情况）。但是，这也使得进化论至少在生物的可能空间内不是一个程序。简化地表述就是，环境和要素的特征同时决定一个具体的演化的程序，这些程序每次都有所不同，不仅是递归造成的，还有外在于生物学已考虑因素的偶然因素，比如各种地质运动。当然，这不是在说在今天，偶然情况下会突然冒出来一堆新生物，它从来没有祖先，恰恰相反，这正是在说偶然因素并不影响进化论。前面这段冗长的分析唯一想说的是，进化论在生物的可能空间中，在整体上不是一个程序。我们由此可以询问，地质变化会不会是上帝造成的呢？而这大概是个物理学问题。也就是说，在进化论的论域之中，就算我们完全承认进化论的基本观点，起重机和天钩之争也是无法真正了结的。

我知道我现在干的事情在很多人看来很无聊，但这么做是重要的，因为我们在这里讨论进化论的解释不是单纯想要解释什么是进化论，我们还想把它运用到其他领域之中，比如伦理学、语言哲学乃至社会演进。如果我们看不到某可能空间之外的某种偶然性确实会影响该可能空间的演化程序，我们从这一观点中获得的策略性教义就会有所不同。而且，如果我们愿意激进一点，承认演化不是一个程序还有可能进一步改变更具本体性（如果不是本质性的）的东西——下面将进行狂飙突进，如果你不喜欢间断平衡请务必跳过下面三个自然段：

在本作第3章，丹尼特将进化论比作“万能酸”，该概念本身就像一个悖论，如果有一个可以腐蚀一切的酸，那腐蚀完了的东西去哪里了？换言之，如果所有元素及其特性都是进化的结果，那么起重机要吊起来的地面在哪里？我们首先可以进行一个转换，那就是只要演化开始，实体（要素）和特性的某些经典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因为实体仅仅是“为了”让特性在其上运行的实体，而特性也仅仅是在实体存在时才运行。二者互相成就，而不是说实体是必然的，特性是“偶性”。我们可以把所有的实体都理解成“器官”（这个概念甚至不是比喻，如果人们承认福多和乔姆斯基所谓的语言器官），它执行某种特性-功能，该特性-功能来自于演化，而这些器官就长在、流动在更早先的器官上，不只是“肉体”的器官，只要我们承认概念能力，甚至概念也是进化出来的（这正是丹尼特所谓的模因，我怀疑如果我真想了解这种意义理论还是得去看米利肯，或者把布兰顿架上去），那么进化之线就是一条器官之上生长器官的线，元素和环境的互动，就应该理解成器官、器官和超越生物学可能性空间的偶然事件带来的。在这种情况下，万能酸要说的其实是器官增殖培养皿，整个生物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器官聚合体，而且它们还在不断地互动生成新的器官——但是，在那个开始，到底发生了什么？丹尼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说，最开始，是一团叫作“宏”的巨型大分子，“但同时也是程序和算法的位，即最基本、最微小的可以自我复制的机械装置”。但为什么一定要是化学而不是物理？化学相较于物理的差异难道不是天钩吗？我们还可以继续问，为什么是物理？为什么器官所生长的身体必须是物理的身体？万能酸为什么不能腐蚀掉粒子的坚硬（？）躯壳？

记得前面我们提过，在这个最初时刻，当然不是不存在要素，而是存在一些普通的物质，它们中任何一个都如此地无趣，以至于不能想象必须依赖它的强力新的器官才能生成。丹尼特不得不豁免这一情况，不把它们的存在当作天钩（作为分析哲学家，丹尼特甚至敏锐地发现了强力意志——他把尼采当作一位基本上算是演化论者的天才——不是那种惯常意义上的天钩，这对他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但普通的物质和遵循物理学规律的物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当我们把物理学纳入进来时，“（2）遗传或复制：这些要素有能力创造自身的副本或复制物。”这一条也变得奇怪，因为我们必须再把可能空间推出物理世界，才能让“有能力”名副其实，丹尼特正是通过这么做来保证了生物学世界的“有能力”依然是程序。因此，无论是为了避免任何可能的天钩（“多么神奇的原子核啊，电子居然围绕着它”），还是为了让第二条定律名副其实，我们都有必要突破物理学的基础主义，到达那个原初场景，在这个场景中，各个元素几乎没什么差别，否则任何足够小的差别在它的尺度下都可以被理解成一种巨大的天钩。但这些元素如果真的没有差别，我们就不得不违反“（1）变异：持续存在丰富的不同要素。”因此，这些要素又要没什么差别，又要有丰富的差别。丹式解释是：从一个层面来看它没差异，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它有差异。但这已经没有层次可以在认识论上认丹尼特来看了。因此，只能说在一个真实的层次上它没差异（哦，如果丹尼特能够更清楚地表述一下差异，我们疯狂的表述或许可以得到更多的同情，但在这里展开就偏题到起飞了，我只能说，无差异不是指A=A，而更近乎在某个层次上的同质性，我相信这会提供足够精确的模糊感觉，但我也不是不可以从丹尼特的角度来说，无差异就是不足以形成天钩，但天钩也不是什么清楚的词汇），在另一个真实的层次上它有差异。鉴于我们已经腐蚀到了所有“可能空间”而不单纯是物理可能空间或者生物可能空间，我们只能说，在可能空间里它没有差异，但在它之外的不可能空间里它有着丰富的差异。接着，我们可以把每一个要素都理解成这样两个空间的叠合要素，这样它们虽然在可能空间中足够无聊以至于没法形成天钩，但它们有着极端丰富的差异，因此足以产生变异。之所以说极端丰富，是因为这个领域根本不属于可能领域，在其中没有器官的差异，因此只能有差异本身。回想一下，在生物的可能空间里，一场物理意义上的地震，只能被理解为是不可能的——也就是偶然的。但当我们转换到物理的可能空间，这一偶然性就被可能化了。这说明彻底的不可能空间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的空间，相反，它也需要以类似偶然性的东西来到我们的身体场景中。

如果事实确实如此，我们又该如何解释今日科学界普遍承认的物理学的基础作用呢？一种弱版本的反驳来自卡特赖特：物理学和生物学分别建构着各自的模型，其理论只能在各自的模型内部运行。或许有一天二者的模型可以融合，但这不是必然的。相反，如果我们讨论的不是实在的器官而是模型，那么生物学提供的模型完全可以是更基础的，只要其输入不是生物体（哦那你懂凝聚态吗？我的朋友问我。对此我的回答是：我连进化论都不懂）。一种更强的版本是：物理学研究的领域只是在某种理论视角下更基础，这一理论视角并不符合可能空间真实的包含结构，这种情况当然可能发生，只要你的还原论足够贪婪，你几乎总可以创造一个并不符合可能空间包含结构的大一统体系。而物理学之所以获得了基础的冠冕，是因为其精确性，而不是因为其基底性。为什么我们不能认为，从来就有一个巨大的自然器官培养皿，之后器官才破碎成一堆几乎不具有有机性的小器官呢？就此而言，生物学的规则比物理学简单（或者近乎没有），不是更符合进化论吗？

“为什么我们不能认为”，意思就是我们不能证成，换言之就是我们在胡扯。因此是时候停下这番狂想了。但如果有人说，物理学全盘皆输的话，生物学也会输掉，那是不符合今日之事实的。根据丹尼特在本书第11章中的论证，我甚至要说，任何生物学的证据都不能反驳进化论——有论者提出，地球上的演化证据表明，地球上的生命一定起源于地外。在传统意义上，如果我们发现意识在1000年前都不存在，之后突然存在了，而演化基本上都是按照地质时间缓慢发生的（这里不太确定，但我也懒得查了），因此意识就是天钩而不是起重机。但人工智能的突然出现显然不会被理解为上帝所为，它从无到有大概也就100年左右（好吧人工智能可能不存在，但你要是在1900年挖到一个1000年前的人工智能，它像ChatGPT一样工作，那你大概不会觉得它不智能，这一场景本身就能说明情况）。我们显然可以假设，外星人不仅是我们的亚当夏娃，而且是真正像工艺品那样制造我们的人。这样，地球上任何生物体都可以不是演化的却不影响演化论，因为这些外星人毕竟可以是演化的。总有一个原初之地和原初时间，制造者本身要被制造出来。丹尼特谈及这一点是令人灰心的，因为如果事实真是如此，演化生物学研究的限制范围就太小了，几乎没有什么确凿的结论可以得出。但是，演化生物学不过是自私的演化论基因的执行者，为了基因丧失肉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同样没有办法证成的是任何规范伦理学主张，这一点还请各位移步乔伊斯《道德的演化》一书（尤其请注意，对道德规则的接受和道德规则的真伪是无关的）；同样没有办法证成的是任何必然的行动策略，也即根据目的而言什么手段是最佳的——只要我们意识到，在这里参与博弈的不仅有我们这些人类，还有概念、北极倒塌的树木和其他器官；我们还几乎不能证成对于人来说，哪些器官是由于基因导致的，哪些器官是由于环境（包括文化环境）导致的。丹尼特甚至提出，我们在生物上越觉得是由于基因导致的器官，在人身上越有可能是器官运用导致的结果（而这当然还是个器官）。丹尼特甚至承认模因可以获得性遗传，毕竟获得性遗传和演化并不真正冲突，它只是和生物的可能空间相冲突。那我们能证成什么呢？或许只能证成一种解释中已给出的命题在其符合常识的意义上是否是矛盾的吧。这是一种强大的模因，但我怀疑丹尼特也不会太喜欢它。此时能拯救他的不是生物学而是伦理学和修辞学（用他的修辞就是工程学，但他似乎想说的仅仅是工程而不是工程学），此时最后两章的胡言乱语就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在满足他无私的危险思想了。

P.s.可惜这本书写得非常一般，精彩的问题全部堆在第三部分，尤其是模因的意义演化论和心理因果性的操作主义说明，但你只能稍稍管窥一下，他就会说这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重要的是进化论。但第一二部分具体讨论进化论时几乎没有什么观点得到了集中的表达，满篇没什么关系的例子（比如我真不知道干嘛要介绍生命游戏），而且热衷于回应质疑却几乎没有建构，看完了两章我都不知道什么叫“适应论”，自己拿着笔记本推了好几页。再说，这种漫谈里加一点论证的情况其实很容易把论证就糊弄过去了，比如最后两章讨论伦理学，你全看完了都不知道它和伦理学有什么关系。最后，虽然进化论很好，但说进化论已经得到了大量的证据支持，因此不能反驳说进化论没有解释，而应该论证进化论不能解释，否则就应该默认进化论可以解释，这是不是有点太幽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