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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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钧与叶圣陶相隔11岁,算同时代人。叶圣陶先生曾和亲家夏丐尊同著了一本《文心》,专讲写作技法。王鼎钧的这本《作文六要》也是讲写作技法。两者对比,我更喜欢王先生的这本。
其一,《文心》成书的年代则在抗战时期,语言带有民国时期白话文的风格,读起来不太贴合当下的语言习惯。《作文六要》面对的是现代读者,语言更贴合现代人的阅读习惯。其中涉及到的网络用语、新冠疫情的例子让读者理解起来更直接。
其次,叶圣陶先生当年写《文心》本意是指导中学生写作,王鼎钧先生的《作文六要》更多的是自己写作经验的分享,除了中学生之外,还包括其他对写作有兴趣的成人,所以更自由洒脱一些。
最重要的一点,在《作文六要》中能看到王先生对人生和生活的态度,这跟他写作此书的初心有关。而叶圣陶先生写作《文心》的初心是给中学生编一本写作教材,其他则不在考虑范围。
王先生是旧时的知识分子,每个毛孔里都是散发着那个年代知识分子所特有的体面和周到,这些体面和周到又融合成一种美:克制、内敛、含蓄、隐忍。这些在《作文六要》里随处可见。
他在引言里说:“写作的人先有生活后有文章,作文跟做人有关系。下笔的时候想一想这件事我能不能做,做事的时候想一想这件事我能不能写。我们‘做值得写的事,写值得做的事'。”
这是对“文以载道”最朴素地表达。看过王先生的自传作品《关山多路》之后,会对王先生的这句话有更深的感悟。王先生从少年开始,一直都在选择值得做的事,每一次选择都能看到一个普通人对道义的坚守。在那个动荡的时代,这样的坚守更为艰难。
王先生在这本书里特意强调了说话的“含蓄”的力量。“在作文的时候,不但遇到不好听的字眼要设法含蓄,一般叙事、抒情用得着含蓄的地方也很多。你下笔要写出来的事情,往往不会有什么惊人的秘密,而只是一些人所共知、人所共见的事情。你如果用很直率、很平板的话把它说出来,就不会有什么回味。而回味是文章里面不可缺少的魅力。”
东方人是极其讲究含蓄美的,“犹抱琵琶半遮面”、“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个含蓄里,有东方人的隐忍、克制、内敛和生生不息。
严歌苓在《一个女人的史诗》中描写过欧阳夫妻谈论戏剧时的一个场景。妻子出身市井之家,文革时期是当红的样板戏演员,在台上动作、唱腔无一不体现慷概的革命气概。丈夫出身上海名门,自幼是看梅兰芳的京戏长大的。他顶顶瞧不上妻子演戏,有一回对她说:“看过梅兰芳演戏吧,举手投足要含蓄。”妻子心里咯噔一愣,想着梅兰芳的一张戏票要一根金条,自己幼时怎么看得起。可见“含蓄”是贵族才特有的精神世界。
王先生虽出身微寒,但从小跟随基督徒的母亲熟读《圣经》,山东的老家的儒家对他影响也很大,这两者塑造了王先生性格底蕴。使得这本《作文六要》极具温情,沁人心脾。
在“古典诗变奏”的这一章节,可以触摸到王先生的审美。大陆的作家当中的,汪曾祺是极具审美力的,但终究因文革中遭受的迫害而显得紧缩和怨愤,如同喝了一口加了水的烈酒。而王先生的文字,如同一杯甘醇的老酒,所有的棱角已经抹平,剩下的是微微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