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学科的冒险——《语言问题》读书报告
引言 我带着读科普书的轻松心情读这本赵元任先生演讲稿的合集,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语言学是一门精密、严谨的“实打实”的科学,非枯燥的“正襟危坐”式学习难以入门。赵元任先生风趣的演讲中粗线条大色块的勾勒,我一个“门外汉”读来真如牛嚼牡丹。老师把它放在“进阶书目”自有她的道理。无奈中,我只得从头学起——对着网课自学陈保亚《语言学概论》,做笔记,背国际音标。就这么在机缘巧合之下踏上了学习语言学的漫长之路,开启了一场在语言学和文学,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传统音韵学和现代语音学、音系学之间“来回横跳”的跨学科的冒险。 内容概述 《语言问题》是赵元任教授的演讲记录。全书十六讲,系统地讲述了语言学以及与语言学有关系的各项基本问题。第一讲是全书纲目,讲述了语言学的历史、源流、分类,语言的特征,和之后十五讲的纲领;第二至十五讲讲严格的语言学范围内的题目,包括语音学和国际音标、音位论、词汇和语法、四声、上加成素、方言和标准语、正音、语史和比较语言学、语言和文字、外国语的学习和教学、英语的音系跟派别;第十三至十六讲讲的是更概括更基本的问题,包括实验语音学、一般的信号学、各种信号的设计、从信号学的立场看中国语文,这些问题富有前瞻性,在二十一世纪回看,这几讲当年算是“边缘”的内容现已成为理论和实际应用的热点。 扩展性讨论 本书是根据作者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台湾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所做的一系列演讲记录汇编而成的,这决定了本书的特点。 本书作为演讲稿,比起一般的语言学教材,更为灵活与口语化。比如第一讲的题目是“语言学跟跟语言学有关的些问题”,前一个“跟”是连词,后一个是介词。“跟跟”虽然少见于付梓的文字,却是北京口语中常用的表达。讲话中的语气词以及同主题似不相干实相干的笑话,悉予保留。 作为普及性质的演讲,本书对语言学问题的阐述,偏重用粗笔和简洁鲜明、直观形象的大色块勾勒出重点,而非像教材那样不厌其烦地工笔细描,不放过整个问题来龙去脉中的任何一点细节。这种区别,在本书和陈保亚、杜兆金所著《语言学概论》阐释“语言符号任意性”的部分中,展示得淋漓尽致:《语言学概论》首先给出任意性的详细定义,列举古希腊和中国古人对任意性的表达,再介绍看似“反对”任意性原则的学说——右文说、象征说和拟声说,并指出右文说和象征说不是指符号最初产生时音义之间的关系,而是语言系统发展演化过程中新旧符号之间的引申关系,不构成对任意性原则的根本反对,只有拟声说才是本质上反对任意性原则的学说。接着指出拟声说依据的临摹原则无法表达高度抽象观念,而表达高度抽象的观念是自然语言的基本要求,论证了“任意性原则是语言符号的根本属性”这一观点。本书则讲了个笑话:“这明明儿是水,英国人偏偏儿要叫它‘窝头'(water),法国人偏偏儿要叫它‘滴漏'(de l'eau),只有咱们中国人好好儿的管它叫‘水'!咱们不但是管它叫‘水'诶!这东西明明儿是‘水'嚜!”赵先生认为,“这明明儿是水”这句话的精神,可以代表语言跟语言所代表的事物的关系:人们用water、de l'eau、水等不同的语言来指代“水”这种东西,完全是任意、约定俗成的。用讲笑话的方式诠释复杂的概念,以期简明易懂、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这是本书作为演讲稿的突出特点。 然而,演讲稿的特点使本书在阐释复杂概念时不可避免地有缺陷,同时,本书中一些概念的用语不同于目前规范,造成理解困难。比如,作者阐述“词”的定义时说:“如果看词的本身怎么样,就是看能不能独立,能不能单独运用,怎么样试出这个词是不是能独立呐?这个比较复杂一点儿……”按照当前规范,作者这段话中的“词”,其实是“语符”。词是能够自由运用(即作者说的“独立”)的语符。只可以判断语符是否独立,不可以判断词是否独立,因为词本来就是独立的语符,即语言中能够自由运用的最小且有意义的规则活动单位。除“自由运用”(作者说的独立性)之外,“词”的定义中还有另外一点要把握:“最小且有意义”。这另外一点,被作者用“这个你要是拿意义做单位啊,也是很难决定的……”这样语焉不详的话含糊过去了。作为尚未入门者,读到这样的话,真是云里雾里,对“词是什么”这个命题只留下一片似是而非的模糊认识。 本书旨在科普,体量轻盈,似乎亦可称为一本“大家小书”。(后者是本世纪初北京出版社出版的一系列由文史各领域大家撰写的普及性小册子。)然而,同为普及性著作,两者面向的对象却迥异:“大家小书”系列面向一切识字的读者,而《语言问题》最初演讲时面向的是台大中文系的学生。因此,本书对于读者,有许多隐而未显的预设的知识期待。如本书介绍辅音的发音部位时提到了“舌头音”,但并没有进一步说明古代音韵学中的“五音”“七音”,这就要求读者具备古代音韵学常识,知道舌头音是旧称,今称舌尖中音。若不具有这些常识,则容易把旧称的唇、舌、齿、牙、喉“重唇”“轻唇”“舌头”“舌上”等古代音韵学名词同今称的双唇音、唇齿音、舌尖音、舌面音相混淆。 赵元任先生选择用演讲的形式来阐述语言问题,重要原因一定包括演讲的形式有利于听众对语音建立直观认知。把语音记录成稿,不可避免地削弱了演讲的直观性,幸而,今时今日发达的网络资源可以弥补这一缺憾:网上不仅可以找到赵元任先生当年演说的原声音频,更有他亲自朗读国际音标(IPA)的示范。我们最好先借助网络资源事先学习国际音标和注音符号,再阅读本书。 本书极具前瞻性。第十三至十六章,讨论了“实验语音学”“一般的信号学”“各种信号的设计”和“从信号学的立场看中国语文”。在作者作演讲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语音学尚以传统的发音语音学为主流,涉及声学语音学和听觉语音学的“实验语音学”尚是语言学中的边缘问题。来到二十一世纪,语言学越来越紧密地与计算机科学、认知神经科学相结合,实验语音学与信号学,在理论和实际应用方面都有很大进展,其中语音合成和语音识别领域的实际应用成果,如语音输入、自动朗读,已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早在七十年前,作者就认识到语言学中实验科学的重要性并在普及讲座中加以介绍,不可不谓有先见之明。 评价 总的来说,本书浓厚的演讲稿风格,把语言学基本问题勾勒得简明直观,同时展现了赵元任先生在严肃的学者风范外幽默平易的教学风采,拉近了读者与语言学的距离。然而,书中用语与当前规范的差别,预设听众的知识水平,和为了简明直观的演讲效果对细节的省略,都带来隐而未显的很高的背景知识要求,使我这样“门外汉”的入门变得有些困难。与其把本书定位为“语言学入门教材”,不如把它当作一本带领有一定语言学基础的“门中人”登堂入室、增广见闻、梳理学术史的进阶读物。 引申探讨 尖团字与京剧韵白声母的历史定位 在本书第三讲《音位论》中,作者在说明归纳音位的三个必要条件外,又提出了三条附加条件,第三条是:在可能的范围内,最好使音位系统跟历史的音韵相吻合,如不能则不强求。作者举京剧中的“尖团字”为例来解释这个条件:北京话中声母为[tç, tç', ç]的字,有的是从[k, k', x]来的,比如“基、欺、希”,就是京剧里的团字;有的是从[ts, ts', s]来的,比如“济”“妻”“西”,就是京剧里的尖字。“尖团字”反映了语音的历史来源,但是在归纳音位时不能像唱京剧一样“分尖团”,因为归纳音位是为了描写现在的状态,不是历史的工作。 作者说“分尖团”反映了京剧语音的历史来源,我查阅资料,发现京剧韵白声母反映了汉语声母从《中原音韵》声母向普通话声母发展的过渡阶段,“分尖团”正是一个佐证。 京剧声腔分为唱腔和念白,念白又分为京白、韵白和少量方言白。方言白属于各地的方言系统,京白即现代北京音,其语音系统与普通话相一致,而韵白(包括上韵的唱词,以下只提韵白)音系与普通话有若干出入。只有韵白中才分“尖团字”,指声母为z、c、s的齐、撮二呼字。 京剧韵白声母与普通话声母大致相当。它们的区别有如下几点: 韵白声母比普通话声母多一个唇齿浊擦音/v/和一个软腭鼻音/ŋ/。 北京话中一些读/wei/的字,在韵白中读/vi/,例如“微、尾、未”。这些字多属于《中原音韵》“齐微”部的v母字,中古“微、尾、未”三韵的“微”母字。(中古[ɱ]母字先变成[v]母字,最后变成现代汉语零声母字,所以《中原音韵》和京剧韵白的v母,并不是中古奉[v]母的遗留。 普通话中一些零声母字如“我、安、昂、熬”等,在京剧韵白里都有声母/ŋ/。这些字多是《中原音韵》ŋ母、零声母字,中古“疑”母“影”母字。 普通话声母zh、ch、sh、r和z、c、s没有齐、撮二呼字,京剧韵白则有。京剧韵白中声母为z、c、s的齐齿呼和撮口呼的字即为尖字,与之相对,声母为j、q、x的字(全是齐齿呼和撮口呼)为团字。 京剧韵白声母与《中原音韵》声母、普通话声母对照表 例字 杨耐思订《中原音韵》声母表 京剧韵白声母表 普通话声母表 崩 [p] b[p] b[p] 烹 [p'] p[p'] p[p'] 蒙 [m] m[m] m[m] 风 [f] f[f] f[f] 微 [v] v[v] 0[w] 东 [t] d[t] d[t] 通 [t'] t[t'] t[t'] 农 [n] n[n] n[n] 龙 [l] l[l] l[l] 宗 [ts] z[ts] z[ts] 偬 [ts'] c[ts'] c[ts'] 嵩 [s] s[s] s[s] 支章 [tʃ] zh[tʂ] zh[tʂ] 眵昌 [tʃ'] ch[tʂ'] ch[tʂ'] 施商 [ʃ] sh[ʂ] sh[ʂ] 戎 [ʒ] r[ʐ] r[ʐ] 工姜 [k] g[k], j[tɕ] g[k], j[tɕ] 空腔 [k'] k[k'], q[tɕ'] k[k'], q[tɕ'] 昂 [ŋ] ng[ŋ] 0[ʔ] 烘香 [x] h[x], x[ɕ] h[x], x[ɕ] 邕 0 0[j] 0[j] 从《中原音韵》到普通话,声母的主要变化是: v、ng二母的消失,而京剧韵白有遗留; j、q、x的化出,京剧中“分尖团”的现象,反映了这一变化的初期状况; [tʃ]、[tʃ']、[ʃ]、[ʒ]的音值变为zh[tʂ]、ch[tʂ']、sh[ʂ]、r[ʐ],京剧韵白zh、ch、sh、r有齐撮二呼,是这一变化的过渡。 把《中原音韵》声母表、京剧韵白声母表以及普通话声母表加以对照研究,可以发现,京剧韵白声母恰恰反映了汉语声母从《中原音韵》声母向普通话声母发展的过渡阶段。 中州韵与十三辙 京剧韵白声母反映了汉语声母的历史演变,由此,我对京剧韵白韵母的规律产生了兴趣。经过查阅,我发现可以类比京剧韵白声母,韵白韵母反映了汉语韵母的历史演变。 讨论京剧韵白韵母,需要提到两个关键词:中州韵与十三辙。 “唱京剧依的是中州韵”是所有戏曲爱好者都知道的常识。然而,中州韵具体是什么,却很少有人能说得上来。有人说,中州就是中原(现在的河南一带),中州韵就是中原的语音。中原的语音是什么,令人颇感疑惑。还有学者说,中州韵就是尖团音的代名词。把这两者混淆起来,更让人难以信服。 十三辙则明晰得多。京剧韵白共有三十七个韵母,通常大家编词用韵,把这三十七个韵母分成十三组,就是十三辙。每辙用两个属于本辙的常用字作名字,就是“言前、人辰、江阳、由求、摇条、姑苏、梭波、乜斜、发花、怀来、一七、灰堆”。同笼统的、几乎没人说得上来是什么的中州韵相比,十三辙的实用性强得多,随便给一个字,一般戏迷票友都能说出其归属的辙口。 查阅资料,我了解到十三辙是由《中原音韵》十九韵部演变而来的。和十三辙的每一辙一样,《中原音韵》的每一部里也包括一至几个韵腹加韵尾相同的韵母。随着历史的演进,语音发生了若干变化。《中原音韵》本来就是为戏曲而设的。几百年来,从事北方戏曲工作的人们,在运用它的过程中,为适应北方各地生活的实际和戏曲唱念咬字正音的需要,对《中原音韵》的十九部加以调整归并,而成为今天北方各种戏曲的十三辙,京剧韵白十三辙为其中之一。从中原音韵十九部到京剧韵白十三辙的主要变化是“闭口”韵尾的消失,其余变化很小。至于“庚青”之大部并入“人辰”,是根据鄂皖音和从历史上词曲用韵习惯沿袭下来的。 “中州韵”的名称即来自《中原音韵》《中州全韵》《中州音韵辑要》等一系列“中州系”韵书(罗常培先生制作过一个《中原音韵》演化表)。中州韵源于生活,但不是任何一个地区的生活语音,而是具有旋律性、节奏性和地域综合性的艺术语音。 以尖团字为代表的京剧韵白声母和以十三辙、中州韵为代表的京剧韵白韵母,都反映了京剧语音系统在汉语从《中原音韵》语音系统向普通话发展的过渡阶段所占的地位。 结语 我本是一个云里雾里的听众,一个看热闹的外行,撰写读书报告的过程逼迫我学习语言学,用刚刚学到的浅薄知识对赵元任先生做出回应。这无疑困难而痛苦,但很有用,把我从等待老师灌输知识的高中生真正变成了具有自学能力、辨析能力和批判思维的大学生,让我在面对接下来的古代汉语、现代汉语等语言学相关课程时,也具备真正大学生的视角,从更高的学科角度看自己的学习内容。 后记 初学语言学的经历,是一场跨学科的冒险。 我从文学跨到语言学。初次知道索绪尔,不是在讲语言学的书里,而是在彼得•巴里讲文学与文化理论的《理论入门》。索绪尔强调语言的任意性、关系性、建构性,不仅使他成为结构主义语言学之父,也为以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为代表的,波及哲学、文学、思想史、文化研究多领域的,二十世纪西方人文社科一系列解构式的理论浪潮奠基,催生出罗兰•巴特、德里达、拉康、福柯一系列耳熟能详的名字。这一理论浪潮如今早已深入学术血脉,成为二十一世纪人文社科研究的范式和背景板。而造成这一巨变的、首先挥动翅膀的蝴蝶,居然是看似与宏大、有时甚至“虚无缥缈”的文学、哲学理论相对立的,以实证研究为基础、又有数学般严谨思维的“实打实”的语言学。由此看来,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艺术之间,并不存在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我在传统音韵学和现代语音学、音系学之间反复游移。由于爱好京剧、昆曲,我浏览过一些讲唱曲咬字归韵的书,被“阴阳”“清浊”“五音”(喉牙舌齿唇)等玄乎其玄的概念弄得糊里糊涂,直到学习了国际音标,掌握了发声部位、发声方法、舌位、带音/不带音等系统描述语音的现代指标,才把“清浊”“五音”彻底弄清,也知道了“阴阳”只不过是用以描述分类的“万能”名词,这才消除了传统音韵学一直以来给我带来的神秘感和恐惧感。五四以来,利用现代语言科学阐明传统音韵学的工作成果斐然,给像我这样的初学者扫除了很多障碍,是为实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作贡献的活生生的例子。 语言学本身就是跨学科的学科。随着学科的发展,跨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语言学和文学、传统和现代,是新时代给不管是语言学学习者还是文学学习者提出的必然要求。我将据此要求,不断丰富自己对各学科的知识,开阔视野。这本书读完了,探索之路才刚刚启程。 参考文献 赵元任:《语言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2023.4重印); 陈保亚、杜兆金:《语言学概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 杨振淇:《京剧音韵知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