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测度》,[美]刘子健 著,中华书局2024年1月出版
治学,非问不可。常觉得中文的“学问”二字,涵义绝佳。学是先学过去已有的知识,接着就应当试提问题,最好是提新的问题。有了问题之后,就可以学胡适先生的口号,“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努力去发掘新学识,试求新解释。然后再学再问,川流不息。英文里也有类似的名词,例如enquiry,意思是钻进去研讨。可是远不如“学问”二字紧密呼应,赅括全盘。
因为有的学生,只会学,不善问,所以常套用《论语》里两句话,去提醒他们:“学而不问则罔,问而不学则殆。”
说起《论语》,它许多节都是讨论问题,甚至有“大哉问”。佛教语录,问答不断。宋代理学受这影响甚大,也有很多语录。就以朱熹本人而论,他著有《四书或问》。而《朱子语类》,更是收集了许多学侣门人的问题。
西方科学,很重视问。例如数学有一定程序,先有命题,也就是问。然后假设,也就是找途径去解答问题,然后才求证。再如苹果掉在牛顿鼻子上,他如果认定理所当然,不去问为什么东西全都往下掉,就不会发现地心引力的原理。近年的理论物理学,主要还在研讨“大哉问”——这宇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从相对论四度时空的量,从数学上问问题,假设到有十种时空的量,有不同的吸力斥力交织。这种大的发展,都是从“问”出发的。
大学里近年逐渐添设新式的学系。这些新学系,不再按照学科去分。相反的,他们以课题为学系的中心,把有关学科集合起来辅助。举两个最显著的例子。计算机学系是以电机、物理、数学等学科,串连配合的。环境学系是以气候学、地质学、地理、化学、植物学、水利工程等,搭配组成的。预测未来这类新学系一定增多,主要的方向是以问题为对象。
学是离不开问的。学术训练的重点有两层,第一层是训练用有条有理的构思来问有意义的问题。或是进一步的分析,或是从另一线索去看关系,或是从其他角度来综合。第二层是训练如何看待问题。可能用什么样的架构,怎样的假说,需要找哪种资料讯息才能寻求解答。史学不算是科学,它可以也应当尽量运用所有合用的科学态度、科学方法和科学知识。但史学本身并不是科学。有的人因为科技时代科学的地位响亮,就说史学也很科学,这是含糊其辞,自高身价。历史是过去的陈述,随时消逝,无从重演,无法反复观察。历史的因素繁复,过程驳杂,无从隔离起来,做个别片段的试验,怎能和科学等量齐观?所谓史实,只是一部分的轨迹,既非事物本身,更绝不是全貌。所谓信史,也只是说这是比较可信的一种纪录。这些名词都是相对的观念,并不是绝对的事实。史学所用的史料只是纪录,现代社会科学所掌握的现场调查,各种统计,也都不过是纪录。甚至纪录片也还只是片面的,所有纪录都是依据观点、角度加以选择。当然纪录都有价值,必须参考,善加利用。可是既不能以为历史仅此而已,也不能限于局部所知,据为定论。个人以为,历史只是近乎情理的测度。它的实用是有助于思考,使思想活泼起来,从多方面的关系去看,贵在周详细密,使人不至于陷入盲从、轻信、过简化、教条式的武断与误断。
所谓“测”,即测候、探测、推测的意思。不一定能达到勘测、测量的准确性,但至少远胜于不加思考的妄测、臆测,以致造成错误观念,一误再误地误尽苍生。因为史学不过是测度,本人是倾向于多元论的。也就是赞成多次研究,从各方面去推论,再进行比较综合,并不一定“定于一”。用简单的譬喻说吧,怎样看一颗钻石?没有人会只从唯一的观点,绝不改变的角度去看,都是把钻石转来转去,左看右看,再拿到强光底下,又看个没完。小小的钻石尚且如此,庞大无比的历史,渊源深长,错综复杂,变化不息的潮流,谁敢说一目了然?多几个人来看,多看几次,多用些不同的看法,不多点见识吗?伊索寓言早有四个瞎子摸象的故事,一般只觉得这故事可笑,未必了解它的深意。这些瞎子的严重错误,是囿于己“摸”,各执一是。如果同意多元论,就可能把这四种测度,截长补短,调整综合,以取得较近事物的印“象”。可能像水牛,可能像骆驼,但总不至于“瞎”闹半天,莫衷一是。主张多元论,也就是赞成研究历史的学人,各抒己见。其中有明眼人,但也不必唯我独尊,天长日久,自见分明。这也是既合乎科学精神,民主作风,又合乎儒家原有谦虚态度的过程。(本文节选自《宋史测度·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