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中的真实
一开始,我并没有按照顺序读这套文学课,而是兴致所至地翻开了《成长是一部小说》这一辑。读的时候开始疑问连连:书中的马老师难道是冯老师自己的化身?还是说,每一节课开始和结束时的现身的那个“我”是军鹤的自述,但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要补课,甚至背着书包考虑作业和排名?还有,难道作者在上课的时候带着录音笔,把大家的讨论录下来以后再誊写出来吗?不然,怎么会这么精确和滴水不漏呢。后来,军鹤让我悬崖勒马,他说,每本书的排序都是有目的的,一定要从第一本开始读,于是,我翻开了紫色封面的《从诗歌开始》,并且第一次认真地注意到上面的那排小字:虚构的文学课。
所有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这套书展示的,并不是常见的课堂实录转化的讲稿,而是军鹤在课堂教学的基础与经验之上,用一种虚构的甚至是小说创作的方式,对理想文学教育进行的探讨与实验。借虚构之名,现实所设置的种种路障会被轻松地规避。这样一来,读者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每一堂课都发生在一家叫做X的书店中,因为书店没有学校规训以及升学压力,大家会更因为“真爱”、“兴趣”而非“被迫”地聚集到这里,关乎文学的讨论也会因为没有分数或者成绩的压力而变得更自由大胆;同时,就像我们读小说那样,虚构避免了读者简单粗暴地把书中出现的人物简单粗暴地与作者画上等号,毕竟,如果非要说本书一定有一个主角——那位叫做冯青的中学女生——和作者本人扯不上什么关系,她更像一枚穿引之针,将读者细密地缝制进每一堂课的讨论之中。
某种程度上,这12堂虚构的文学课让我想到了十八世纪启蒙作家们的对话体小说。在狄德罗的《拉摩的侄儿》、《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等作品中,两个角色不停地对话,从一个问题辗转到另一个问题,狄德罗并非要借助虚构小说的形式打造所谓的立体人物或者鲜明故事,通过不停的对话,他想以一种非专断的形式来传递他的哲学思辨。同样的,对于本书的作者军鹤来说,对话体小说中常见的两位对话者变成了X书店中的众声喧哗,不同的声音本身就印证着文学理解的核心:文学理解是一个动词,它不应该是闭门造车的沉思,也不应是一人宣讲的正确答案,它应该以敞开的姿态欢迎每一个生命的介入与对话,在纵横交错的生命轨迹中最大限度地接近丰盈。
这种丰盈无需读者具备多么高深的学识,就像在本套书中,所有的共读参与者都是十四五岁的中学生,他们和现实中的中学生一样,背负着沉重的课业压力,如果想来参加文学课还得请父亲停了课外补习,想必,平常也没有太多时间看所谓的“闲书”。但是,他们信赖自己的感受而不迷信所谓的教条与答案,所以他们会真诚地表达对一部作品的好恶,他们也坦诚自己的犹豫乃至茫然,因而会诚实地交待自己也许是在“过度解释”或者其实没什么想法。诚与真,恰恰构成了文学理解的基石,没有那些触及我们汗毛、肌肤、脊椎乃至鸡皮疙瘩的感受,所有搞起来高大上、有道理的解读都是空中楼阁。
我相信,这也是军鹤在面对学生与面对文学时的想法。一堂好的文学课中,老师应该尽可能地消音,不再专断地以领导者的姿态掌控全局,这样才能以更谦卑和包容的姿态激发出学生们的多元表达。读者们会发现,在本书中,虽然有一位老师的角色——“马老师”——但她从不做出确定的结论或者结论式观念的输出,她更接近于苏格拉底所谓的助产士,帮助年轻的中学生们把他们自己的观念“产出”,接着再这些妙论中同学们可能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妙点”强化和加深。几乎,在每一堂课里,这位马老师都会设计一些小实验,有时是通过颜色让学生们表达对人物的感受,有时是通过拼贴画的方式拆解和重组一部作品,但所有的实验最有魅力的地方都是结果,也就是学生们在“实验条例”的路径下得出的意想不到的回答,这就像我们守在一枚花骨朵边,你知道它会绽放,但最后绽放出牡丹还是蔷薇,这是由学生的回应所决定的,并非老师的预设。从这点上来看,抱着看“结论”、“理论”、“总结”、“道理”心态的读者可能会失望而归,这套书并不意在像传统教材那样的“教点什么”,也不会用“充满干货”的说辞来抚慰知识焦虑的心灵,它更接近于在流淌的对话中,个体心灵的复苏、接近、摩擦与问候。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与文本、他者、自我鼻息相同。
指导着一堂理想文学课的基本观念,当然不是虚构出来的。正如军鹤在后记中谈到的,他有过在不同制度里教授语文课的经历,这些经历给他带来了困惑,但也一步步夯实了他自己“究竟要怎么做”的决心。我想,只有始终怀抱着“不止于此”的心态,文学教育的探索才会真正实践并走下去,也只有怀抱着对文学真切的热忱,依据文学所展开的教育才能持之以恒。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我多次想到了自己课堂里发生的对话,我们为了一些外人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文本细节不停地深挖、咀嚼、讨论,每当这样的课结束之后,我都会充满一种疲惫又狂喜的激情,我因为听到了不同的心灵飞溅出的火花、不同的灵魂碰撞后摩擦出的电光而满足不已,我知道,军鹤一定也体会过这种意味深长的快感。我们在不同的时空中,向对方投去了信任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