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时间的化生,一场悬停」
今后如果有人问,J.M.Coetzee的小说我最心爱哪本,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黑铁时代》。
一直觉得库切是南非最有书卷气的作家,因为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是知识分子形象。也正因为这一点,注定了他们的世界首先是审美性的。比如《耻》中的主人公卢里,一位文学教授,无论经历如何,他的生命中始终贯穿着华兹华斯的自然主义诗歌、拜伦的世界;《黑铁时代》的主人公柯伦太太也如此,一位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大学古典学教授。即使在贫瘠的非洲,她的世界仍然充满了拉丁文、巴赫的音乐,文本也多处与《神曲》、《埃涅阿斯记》互文。但同时,她又熟悉、认可后现代的话语,有对自己中产阶级身份和品味的反思。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她习惯自我对话,但她的自我提问大多又是自我解构式的。 阅读本书数个夜晚,我都躺在床上想:几十年后,我该如何「拥抱死亡,我自己的、我一个人的死亡」?身边如果没有至亲之人在旁,最后的日子我会做什么?如何处理自己所拥有、带着无数回忆的一件件物品?我也会像柯伦太太一样,宁愿忍着病痛也不愿意安乐死。会像她说的,像一条狗一样,去爱身边爱眼前最近的人,即使对方是街边的醉鬼流浪汉、或是自己厌恶的一类人吗?那时,我将带着怎样眷恋又饥渴的目光凝望自己最喜欢的山、光、星、海最后一眼?且当我知道这是最后一眼。最后的时间,有人陪伴我、拥抱我、引领我吗?就像维吉尔在灵薄狱引领但丁那样的缓冲?「在世上的所有灵魂当中,我认识最深的是谁」——我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又会向谁袒露心迹,写下有关自己灵魂的终场报告。 这些问题是我在看这本小说时,柯伦太太(库切)的笔尖在我翻阅的纸张上空掀起的紊流。柯伦太太或许也是库切以自己母亲为原型创作的吗?毕竟此书作于1986~1989年,正是南非种族隔离制度导致的混乱愈演愈烈的年代,而库切的母亲、父亲、儿子也在这段时间内相继去世。或许,库切创作此书的心境,大概也如罗兰•巴特创作《明室》时一般,是想借助文字,打捞时间中至亲至爱存在的残骸。只不过,这是一个库切化了的母亲。 柯伦太太在确诊癌症的那一天,开始给远在异国美国的女儿写信,以书写的方式对抗死亡: 「给你,又不是给你;给我自己;给我身上的那个你。」 「写这封信不是要把我心里的碎砖烂铁袒露给你看。它是袒露了一些东西,但不是碎砖烂铁。」 库切对于爱与死显露之际的叙述非常打动我,读的过程几乎要掉下泪来。库切与柯伦太太、库切与母亲、柯伦太太和她的女儿、柯伦太太和她的母亲,双向的爱在死亡阴翳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清晰。正如拉丁语amor matris,matris既可以做主格,指母亲对孩子的爱;也可以做宾格,指孩子对母亲的爱。 柯伦太太,绝不仅仅是一位爱着女儿的母亲,在面对自己的死亡时,她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爱着母亲的孩子。在灵魂腾空前,她仍想回到她出生时的山顶停车场,想等待她童年的夜晚、星辰和自己会滚的大篷车。 在她最后的生命里,柯伦太太最在意的事情仍是如何保持自己灵魂的纯粹。如何渡河。(《埃涅阿斯记》:灵魂不安息者将在河畔徘徊一百年,不得渡河): 「真正击穿我的,不是我自己的命运,不是我的病,而是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弗洛伦斯的儿子星期二被枪打死了。」 她让我想到尼采,在1889年1月3日那天,尼采投向一匹遭鞭打而牺牲的马,抱颈痛哭,因慈悲而疯狂。柯伦太太也是,作为南非有良知的白人知识分子,她会因自己仆人的儿子死去而悲恸,这使她与与南非白人统治阶层划开了一道分界,她成为了outsider。但同时,在大屠杀的阴影之下,柯伦太太持有的善是以阿伦特为伦理导向的,这就注定了她与古古来图黑暗之旅的革命英雄主义activism也划开了界限,正如她至死都未能鼓起勇气开车撞向政府大楼。她怀疑所有宏大构建,怀疑白人至上的狂热行径,也怀疑鼓吹黑人暴力的「同志情谊」,她在生命的最后仍努力去爱每个具体的人,虽然这种人文主义者的自我忏悔在时代背景下多么无力、微不足道。 柯伦太太为什么不随女儿去美国? 「我投奔了你,真的就能逃离南非吗?我怎么知道那些鳞垢没有蒙住我自己的眼睛?」 「而且,在这艘被蛀得千疮百孔的船眼看着正在下沉的年代里,与网球运动员、金融骗子和怀揣砖石的将军们一道开溜,躲到地球上某个安静的角落里去,又有什么荣耀可言呢?」 「当我走在南非的这片国土上,我越来越觉得,我是走在无数黑人的脸上。他们死了,但他们的灵魂没有离开他们。他们就躺在那儿,沉重、执拗,等着我的脚步踏过去,等着我走远,等着再次站起来。千百万具生铁般的躯体漂浮在地表之下。黑铁时代等待着回归。」 对柯伦太太的而言,她无法摆脱故乡和这段记在她名下有罪的历史,她也不想摆脱。这并非因为她对这片故乡有多么热爱,相反,她痛恨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但这是她让自己的灵魂保持尊严和纯洁的方式。对她来说,「活着是双脚摆在泥里。活着是一头栽在泥里。活着是啃一嘴泥。」她的道,她的真,就是写下这些文字——在这个年代、这块土地上,她是怎样活着、活过。当然,她发出的声音,绝不是政治抗议小说的声音,不是乔治•奥威尔或索尔任尼琴的声音,而是饱含爱意的母亲的声音,是忏悔诗人的声音,时代见证者的声音。从古典文本的庄重简约到贝克特的诙谐轻快,最终这一见证的声音落在了时代沉船中人文主义知识分子的身上。与成千上万的黑人受害者相比,白人知识分子的痛苦,并没有处在这个悲剧的中心,只能是一种边缘化的存在。诚然微弱、边缘、充满耻辱,但这些声音也让他们的灵魂守住了自身的纯洁,因此才能渡到河的彼岸。 最后表扬一下译者。翻译非常用心!译后记也写得很出色。而且,有一件非常非常巧的事儿!我虽然知道《黑铁时代》是重译,很早以前就有过文敏的《铁器时代》译本,但因为一直没有看过,所以今天才知道原有译本的序言是许老师2011年写的。好惊喜!于是又翻出来读了一遍。我现在走着的路原本就是因为许老师的缘故开启的,那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在读书的路上还能一直跟随着老师的身影,觉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