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读爱默森？

“会长，诸位，我们今年的文艺工作又开始了……我们聚集在一起，并非为了较力或者较技，也不是来朗诵历史，悲剧和诗赋，像古代的希腊人一样；也不是为了恋爱与诗歌而集会，像中世纪的浪漫诗人一样，也不是为了科学的进展，像英国与欧洲各国都会的现代人一样。到现在为止，我们这个假日只是一种友善的提示，说明我们这民族虽然过分忙碌，没有余闲欣赏文学，对于文艺的爱好依然存在。就连这样，这一天也是宝贵的，因为它表示文艺的爱好是一种无法毁灭的本能……”

当我一个接一个的敲下这行字，我的眼前出现了《死亡诗社》这部电影里的那句台词：Ah,captain,my captain……

而继续读下去，我的胸中突然涌出一种无法解释的激动：“我们四周有亿万青年正向人生里面冲进来，不能永远用异邦残剩的干枯的谷粮来喂他们。”

有个人关心青年，爱护青年，尽管爱默森的思想已经隔了200年，但是正如海行者标志的北极星，我毫不怀疑，一千年之后，会有一个人仍然像我这样，会被爱默森的这篇演讲深深的打动。

张爱玲，她的文字如此优美，让爱默森的文字如此隽永，让我能坐在他们身前，听她娓娓道来他的思想。

张爱玲如何做起翻译的事情来？

1991年，当严复把赫胥黎的政论文《Evolution and Ethics》引进中国，并将其译名为《天演论》时，在译例言中提出了：“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信达雅三字的意义和内涵，随着翻译的发展，已经有所扩大和加深。

我们现在读鸠摩罗什和玄奘译本的《心经》，两者不仅在字数上有所差别，义理上更是有很大不同。比如两版《心经》的照见不同。罗什译“照见五阴空”，玄奘译“照见五蕴皆空”，五阴与五蕴，按照训诂学的意见，两者意味就有了很大差别。可见即便是同一本书，不同的译者来翻译，就会对读者产生不同的影响。

张爱玲的译文真美啊！我觉得完全就是“雅”。犹如临水照花，能看到水的流动与花的倩影。尽管这本书里爱默森随时随地插入古希腊先贤（就像成语是中国汉字的超链接一样），但是读下来仍然觉得圆融无碍。

根据大事记，1955年秋，张爱玲以中国专才难民资格去美国，落地即时拿到“绿卡”；1956年2月，搬到纽英伦州，遇见了美国剧作家赖雅；8月与赖雅相识半年后结婚，两人共同生活到1967年赖雅逝世。1972年，张爱玲移居洛杉矶，开始了幽居生活。

无数记忆的闪回编织成的《小团圆》一书中，关乎盛九莉美国生活的只言片语，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九莉在美国打胎，因为没钱只能药流，最后按下马桶水冲走。

根据《108封与夏志清的珍贵通信 照见张爱玲真实后半生》，夏志清写道：“她不与人接触，只能写她熟悉的事，她改写《怨女》《半生缘》都是说的老上海，得不到出版商的青睐。除了皇冠的稿费，没有固定的收入，耽误了看好医生，将皮肤痒当作跳蚤侵蚀，屡次搬家，影响了她的创作力。”

张爱玲的翻译可能受到经济状况的影响，她在美国的生活并不富裕，通过翻译作品来获得收入也是一种现实需求。毕竟她与宋淇和夏志清的书信中多次提到经济上的困境，这促使她积极从事翻译工作以维持生计。

还有一点，我记得之前读到过，张爱玲的英文小说在美国并不卖座，尽管创作多部，但只有一部得以出版。不只是稿费的需要，从节译的“编辑者言”来看，“《历史》是他（爱默森）的《散文集》中著名的一篇，叙述出生命照什么方式安排它自己”，翻译经典英文作品也许是她的一种精神寄托和自我挑战。

为什么是爱默森？

爱默森（Ralph Waldo Emerson），19世纪美国的思想家、散文家和诗人，用张爱玲的话说，“19世纪文坛的巨人。他的作品不但在他的本土传诵一时，成为美国的自由传统的一部分，而且已经成为世界性的文化遗产。”

说来惭愧，相比于爱默森，我反而对爱默森笔下的梭罗更熟悉一些，毕竟《瓦尔登湖》在中国的影响太大了。

《爱默森选集》涵盖了爱默森的多篇经典散文和演讲，在“计画”部分，爱默森表达了他对个人成长、社会变革和文化发展的愿景。他强调自我完善和创新，提出了一些实现这些目标的方法和途径。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爱默森前瞻性的思考和对未来的设想。

也许这就是今天的读者为什么对爱默森的思想没有隔阂。

《美国的学者》是篇充满激情和力量的演讲，他发表于麻省剑桥城美国大学生联谊会。要理解这篇演讲，就必须回溯它的写作年代。1837年的美国正处于一个文化和政治转型的时期。尽管美国已经获得了政治独立，但文化和学术上的独立还未完全实现，许多知识分子仍然深受欧洲，特别是英国文化的影响。爱默生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了美国学者应当追求独立自主的思想。文中用了丰富的比喻和生动的例子，比如“藏书狂”患者。

里面的很多语句不知道是不是张爱玲译文的原因，让人觉得优美深刻，比如“我听任何人说话，从他言语的贫乏或是华美上面，立刻就可以知道他过去是否充分生活过。”除了要做“思想着的人”，爱默森认为学者应当是自由而勇敢，还要从大自然、书籍、过去的行动中汲取力量，并依靠自我信赖进行原创性的思考和实践。

后面爱默森还写了一个人如何改变他自己，文中也给出了具体的实现步骤。

在生活方式部分，爱默森倡导简朴、自然和自我依赖的生活，强调个体内在的精神力量和独立自主的重要性。他鼓励人们追求内心的平静与和谐，过一种与自然和自我和谐相处的生活。尤其是后文在人物传记篇中，对梭罗的记载，更能体现出爱默森对自然的推崇，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的热爱自然，爱默森才能在各地巡行演说，过着艰苦的生活。

诗歌部分，“爱默森的种种观念在他的诗里重新出现（张爱玲语）”。这些诗歌反映了他对自然、人生、哲学和宗教的深刻思考，尤其是自然景象和对日常生活的描绘，新鲜的紫陀萝花花瓣落到池塘里，使那黑水变得艳丽。诗人问紫陀萝花，为什么在天地间浪费你的美，“美丽自身就是它存在的理由”。从日常生活的描绘里，表达了他对生命的敬畏。紫陀萝花，你为什么在哪里？因为一种“大能。”

我最喜欢，也让我觉得最悲伤的一首诗歌，是他写给自己幼子的悼亡诗。”他的美将人世的美尝了一尝，它不能喂饱他，于是他死去。他仿佛藐视地退回去步行，再等无数年代再投生。”

这段话，让我想起来大江健三郎《两百年的孩子》中，有个孩子知道自己要死了，于是她的母亲把他幼小的身躯抱在怀中，无限爱怜又无限悲伤的说：“我会把你再生出来一次。”

人物部分中，爱默森刻画了一些对他而言具有重要意义的人物形象。比如我们都认识的梭罗，蒙泰恩和卡莱尔我不是很熟悉。通过阅读爱默森对这些人物的描写，可以了解他对人性、道德和理想人格的看法。在爱默森的笔下，梭罗过着简直像是苦行僧的生活，生养在星辰和大地之间，人格异常的伟大，我觉得只要看了爱默森对梭罗的描写，就会对梭罗产生由衷的敬佩。今天还有梭罗的追随者吗？我很怀疑。

“书信”部分收录了爱默森与朋友、家人（姑母）和同事之间的书信往来。这些书信不仅提供了爱默森生活和思想的个人视角，还展示了他在日常交流中流露出的智慧、幽默和深情。尽管只从其中选取了3封，内容中仍然涵盖了哲学讨论、文学创作以及对时代事件的看法。不知道张爱玲选择爱默森寄给姑母的信是不是一种巧合，其中是否蕴含了张爱玲想对自己的姑姑张茂渊的话。

张爱玲的父母离婚后，张爱玲的父亲再娶，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面临着非常大的压力。爱玲逃出了这个家，然后跟自己的姑姑居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姑侄之间的相关故事，张爱玲曾写过一篇《姑姑语录》，里面记载了很多张茂渊有意思的话，比如“冬之夜，视睡如归。”

“生命中最使人惊奇的事，就是生命的理论与实践完全不协调。”

这本书因为时间关系，我是断断续续读的。尽管爱默森的思想非常的艰涩，张爱玲的译文仍然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这个世界的大门，让我们能够贴近这位哲人。

说来奇怪，读此书时我常常想起来前段时间听过的戴锦华、但汉松、王立秋关于马克·费舍的对谈，对谈的内容大多都忘记了，唯记得直播中戴老师在发言时急切的说：“我们要做人！”

那几乎是呐喊。

我想这个世界上多一个青年读爱默森，我们这个世界就多一点清醒和自由。

“头上的星空”与“内心的道德法则”，都同等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