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格雷安‧葛林的《夢之日記》
英國二十世紀偉大的小說家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自幼開始紀錄自己的夢。原來小說家本人的童年充滿自卑、憂鬱和焦慮,因為他童年時在運動和學業方面都比不上兄長。後來葛林有幸接受心理治療,心理醫生是個富文人氣息的精神分析師,他鼓勵格雷安‧葛林筆錄自己的夢,於是葛林便養成了這個習慣,自1965到1989年,三十餘年從不間斷,共寫了800多頁筆記,亦開始了他的文學事業。
經歷了多年間諜及小說家生涯以後,格雷安‧葛林以自己的夢為題材,寫下了他的回憶錄—《夢之日記》,記下了「他自己的世界」—即夢境—所發生的事情。這本書由被譽為「最瞭解貼近葛林心情的中國人」的愷蒂譯成中文。
本書的副題是「我自己的世界」,典故出自古希臘哲人以弗所的赫拉克里特的詩句﹕
清醒者只有一個世界,
睡眠者能把它
變成自己的世界。
這樣我們便能弄清楚,原來葛林自己的世界是指他透過夢把清醒者的現實世界變成他自己的世界。
這本由小說家所寫的「夢之日記」,事實上很難說是日記,也很難說是夢的紀錄。作者擁有豐富的間諜經驗,著作等身,其中有多部作品如《喜劇演員》、《榮譽領事》、《布萊登棒棒糖》及《權力與榮耀》等,皆與他的間諜生涯有關。根據精神分析,夢是潛意識的反射,它與所指的現實願望或挫折往往沒有直接關聯,但作者所提及之夢,皆與現實世界發生的事情相仿,所以這部「夢之日記」,讀者大可以懷着諧趣的心情閱讀。
在這些「夢」裡,我們可以窺探小說家間諜生活的一鱗半爪,例如小說家在西非獅子山共和國(Sierra Leone)擔任情報人員的經歷,及小說家曾到拉丁美洲會晤左翼政治領袖。葛林活躍於三十年代的英國文壇,與牛津左翼知識份子如奧登一樣,雖曾支持共產黨,但後來為情報機關工作,他甚至與英國當時變節投奔蘇聯的著名特工,同樣出身牛津大學的金‧費爾比(Kim Philby)成為莫逆之交,後來因為冷戰的關係,直到戈爾巴喬夫安排下才能再次見面。
日記中有幾段提到作者夢見德軍佔領英國,作者和兄長成為游擊隊員,還有作者在德國當間諜,後來越境到瑞士逃避德軍追捕,都可與現實世界相對應。其中最有趣的,是作者與文壇知識份子和政界人物在夢中的邂逅﹕例如作者夢見英國詩人W. H. 奧登和小說家伊夫林‧沃(Eveline Waugh)是兩個游擊隊幫派的頭目,奧登刀槍不入﹔又例如作者夢見自己訪問尚—保羅‧沙特,訪問後他對沙特說自己的法語是不是很糟,沙特說不是,但補上一句話﹕你所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明白﹔又例如安蘇聯國安局頭子尤里‧德羅波夫(Yuri Andropov)對浩斯曼(E. A. Housman)很有研究。
熟悉格雷安‧葛林作品及生平的讀者也會對作者的天主教觀念感興趣,而葛林在這本「日記」中明顯表現出他不喜歡天主教保守人物,但對左派天主教人物讚許有加,例如他不喜歡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寫到自己曾夢見他穿着很髒的白色褲子和綠色套衫,而且衣衫不整。日記中亦有影射作者的小說《權力與榮耀》受教廷譴責一事。在作者自己的世界裡,天主教的影響非常之大,甚至在其中出現之次數亦十分頻繁。但作者與宗教的關係總是微妙的,葛林本人有很深厚的天主教信仰,但他的信仰往往與傳統的天主教教義相違背,這種矛盾關係亦表現在作者喜愛某位教宗(保祿六世),厭惡某位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或者紅衣主教等。
格雷安‧葛林自己的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關係微妙,他的世界處處閃現出他對現實世界的反映,或是臆測、願望、恐懼,或在現實世界中不可能的個人冒險,這也跟格雷安‧葛林處處想超越兄長的慾望有關。在現實世界中葛林是個工作刻板的情報人員,到了夢中他可以手持迫擊砲反抗德軍。夢境有時也可以反映現實,例如他在原野路上遭遇墨西哥遊擊隊員,例如他與卡斯特羅會面等。葛林總是自詡能透過夢境預知未來發生的事情而且歷驗不爽,例如一次大戰爆發。葛林的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矛盾,可看出作家的意願總是不能實現﹔更矛盾的是,葛林身為一個反共國家的高級情報人員,本身卻同時是一名左翼知識份子,葛林身為天主教徒,卻有過幾名情婦。在本書中,葛林最後的情婦和老年伴侶伊芙也曾出現過,但只是伴着她的狗出現於一小段落裡。
本書附錄二也提到葛林小說藝術中的「矛盾與統一」(高級文學小說意涵與低級文學小說內容形式的統一),並探討葛林的「分裂的忠誠」(雖擁有情婦但維持婚姻生活,雖身為天主教徒卻加入共產黨)。在本書,小說家的一生成了小說題材,作家的矛盾和分裂在半夢半虛構的情節中達到高度的統一,但葛林對於生死大事也只是輕逸地處理,一點也不凝重,就像他在偵探小說般的情節裡探討宗教和道德問題一樣。
本書以「幸福」始,以「疾病和死亡」終結,本身就充滿含義。在最後一章,作者提到自己母親的死亡,然後提到自己與別人討論死亡。死亡看似是夢的終始,死亡也取消了屬於作者自己的世界,而作者也提到他對死後消亡的恐懼。假如死亡最初是以「疾病」的面孔,就像最後一章形容的黑色龍蝦般潛伏在作者體內,那麼作者建構的夢境世界本身也潛藏着毀滅的元素。最後作者以自己曾在《時間潮》雜誌投稿(這也是夢話)的詩作作結,但詩中表現的死亡也是輕逸無比﹕
從隔壁的房間裡
電視在與我說話
關於病痛、風疹和草藥茶
我的呼吸逐漸虛弱
就像薰衣草中的床單疊起
我的終結如同兒時的茶點那般到來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