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出焚尸炉的灵魂

一、封面与扉页 单看封面，似乎这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甚至可能有点幼稚的漫画小说。第一本是两只相依偎的人身老鼠，第二本是一群穿着蓝白条纹衣服、戴着蓝买条纹帽子，像是在梦游一般的人身老鼠。那乌黑闪亮的大眼，可能看起来还很可爱。 然而，如果你注意到了它们身后的那面旗帜…… 那样狰狞的纳粹旗帜，扭曲的十字，苍白的面容。那面旗帜下露出的，是灰白的残骸与暗红的罪证。 这两册的书经过精心设计。当我还未从封面中回过神来时，翻开第二页，那跨页的黑白二色霎时擒住了我的心神。即使没有看内容，不知道里面描述的到底是怎样惨绝人寰的噩梦，我也被那千篇一律的面孔，空洞而无神（但依然闪烁着一点亮光？）的大眼，以及表现出绳索和铁栏一般质感的囚服（没错，那蓝白条纹的不是可爱温馨的睡衣，而是囚服）给震慑了。从最近处那种绝望放大的面容，到远处密密麻麻的人头，就像批量生产出来的——行尸走肉。能体会到，这是怎样的寒冷吗？ 我想，再如何感同身受，也无法感受到幸存者们当时痛苦的百分之一。 二、阿特•斯皮格曼 阿特•斯皮格曼，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的儿子。他在这两本书中所描绘的，是他的真实家史。他的父母都很幸运地在集中营中存活了下来，并且重逢团圆了。然而，大难之后，母亲在60年代自杀，而父亲成为一个无法相处的老人——他让儿子压抑，让继室崩溃，让周围的人感到不可理喻。（编者序） 这两册书是以父亲口述，儿子记述并编绘的方式整理出来的。因而它们不仅囊括了父亲的记忆，也表现出了作者与父亲之间的隔阂与仇恨。真的，是那样看似和平美满的家庭，像一件裂纹满布的玻璃制品，轻轻一戳，就分崩离析。第一本《我父亲的受难史》中，这种隔阂被集中营记忆的压抑气氛所抑制了，而第二本《我自己的血泪史》里，这种不满和矛盾便压不住了，处处爆出，却是一种积压已久的悲哀—— 阿特，奥斯维辛幸存者弗拉德克的第二个儿子，战后出生。他的哥哥理切夫在六岁的时候，二战刚刚爆发之时，便和千百个犹太孩子一起被纳粹分子杀害了。 很快被杀害的，还有很多亲人，最后只剩下弗拉德克和妻子安佳。他们随后有了阿特，然而阿特渐渐长大之后，发现自己竟只不过是哥哥的一个影子！理切夫遇害时才六岁，一个天真可爱而无害的年龄，在弗拉德克和安佳的眼中，他是完美无缺、无可替代的。再加上受到集中营的迫害、失去众多亲友的刺激，他们忽略了对次子的心理关爱，导致阿特一度精神失常。 父母的卧室中，挂了一张大大的黑白照——理切夫的。阿特感到无法接受，他的症状是缺爱所致的。从小父亲就一直认为，手工做的活阿特（书中作者将自己更名为“阿弟”）根本干不好，什么也不能做，严重打击了阿特，到最后他再也不愿意帮助父亲了，父亲老年的时候，为了省冬天的取暖费，想自个儿动手修好防雪窗，阿特怎么也不愿意回父亲家帮忙。后来父亲找了邻居帮忙，对回来的阿特说： 反正没有你，也能成。 阿特的愧疚感与对父亲的爱，就这样一天天被消磨着、啃噬着，又一天天死灰复燃。那是他割舍不掉的血脉情缘。 “他们不需要在卧室里挂我的照片……我还活着！” “照片中的他从不撒脾气，从不惹是生非……是个完美的孩子，而我则是个讨厌鬼，和他没法比。” 《我父亲的受难史》中，附了一份阿特早年的短篇漫画作品：《地狱星的生活》，写实的手法，而不是以动物象征，画的就是他所经历的噩梦：母亲在浴缸中割脉自杀，父亲受到的精神刺激——抱着他嚎啕，尖叫，整栋楼的居民都受到了严重的折磨。这部分画面极具冲击力，风格类似爱德华•蒙克的名作——油画《呐喊》，仿佛书中夹了一张受到极大惊吓的扭曲面容。 作者介绍那里，没有阿特•斯皮格曼本人的照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戴着愁眉苦脸的老鼠面具的漫画家，手中夹着一根烟，窗外是纳粹的瞭望台，一只猫形的德国兵正举着枪，不知道瞄准了哪个可怜的囚犯。 当然，这也是一幅漫画。阿特刻意为之。 两本书的封面和扉页，也都是阿特设计的。 他真是一个营造小说环境与气氛的高手。——也许与他的一些不正常亢奋的脑细胞有关。 三、鼠斯维辛，奥斯维辛 我和同学讨论过这样的事件。她在我的推荐下看了《鼠族》，而后道，她曾经看过一些有关“731”的资料，其中的罪孽与奥斯维辛相似又大有不同，但一个显著的共同点，便是那高大的，阴测测的焚尸炉。 就像一座破开了土地，将狞笑藏在火舌之下，现身在世人面前的炼狱。——不，这样说贬低了炼狱。至少，炼狱中的罪人，都是罪有应得。炼狱是公正的惩罚所。 “731”的罪孽，多在于那些活人实验；而奥斯维辛则多施以身体上的虐待，让囚犯因为冻、饿、累、病的原因渐渐流失生命力，或者，为了畅快，直接赐予一枚子弹。 实在不知道是当时便解脱了好，还是苦苦捱过那几年非人的生活、失去亲友的痛苦，继续生存的好！ “令人发指”、“耸人听闻”这样的形容词用得太多，以至于人们再次听到的时候甚至有点麻木，而少了应有的战栗。但必须承认的是，听得麻木的惨烈情景，是我们怎么设身处地，个人情感代入，也只是感到恐惧，而不是绝望。绝望，是一个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卑微、力量的渺小时，所产生的一种情感。当一只老鼠被按在猫爪下戏耍时，它的绝望，会一点点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溢出，那是对自己生命无能为力的挽留，无可奈何，恨得痛彻心扉。 奥斯维辛和“731”都设有毒气室，却很恶劣地布置成与浴室一模一样的地方，正如书中描绘的那样，竟然还有“保持卫生”、“请勿乱放东西”之类的提示标语，让人既觉可笑，又觉寒彻入骨！ 莲蓬头喷出的不是水，而是氢氰酸B毒气…… 我们俯视书中的众人，像一个能够洞察未来，却无能为力改变它的神祗，揪着心看他们依次站在死神的铡刀之下！ 不过，《鼠族》没有像一般的同题材小说那样，一味指责奥斯维辛的罪孽。它更多的是关注于幸存者。 幸存下来，真的是幸运吗？ 还是从此，跌入了一个没有终结的，暗无天日的深坑？ 至少阿特觉得，父母的存活下来，对所有人来说——包括他们自己——都是一种煎熬。 而阿特的妻子说：“他赢得了生存，但他已不会再生活。” 二战爆发、德国人占领波兰、犹太人隔离区建立、大屠杀、逃亡、奥斯维辛集中营……作为一个波兰裔犹太人，阿特的父亲弗拉德克在整个三四十年代，经历了他的族人所能经历的一切惨痛。 在广场挑人时，幸运地进入“好人”那边，然而下一步却是隔离区（死亡一个亲人）；在隔离区中躲进掩体，幸运地没有被带走，然而下一步却是奥斯维辛；在奥斯维辛中幸运地进入做工的地方，然而下一步却是德国人濒死挣扎的集中营大灭绝……所有的“幸运”，只不过是在跌入一个小坑前被稍微拖住了下，为的是能顺利跌进一个更大更深的坑。在命运的绞索面前，每个人都不过是坐以待毙的老鼠——他们需要时刻提防猫，更要提防那些为了在猫爪下生存下去而自相残杀的鼠。 死去的人那么多。外婆、父亲、岳父母、姐姐、表兄弟……一个个活生生的影子，最后只变成二维的黑白照片。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从此再也没有谁见过他们。” 书中充斥了这样的句子。但，哀而不伤。作者甚至连“哀”都吝于陈述。每一个句子，没有形容词，没有副词，冷硬得好像剥去了一切皮肉的骨头。然而沉重和悲伤却凝结在这样冷硬的句子上，让人无法呼吸。 以上是编者序中的片段。原谅我摘抄了这么多，因为我觉得他实在是写得很好，完全与书的情感节奏吻合，并且提示了我一些自己看不出来的信息。 不过，书中不仅仅有奥斯维辛。正如书的介绍上所说的，《鼠族》并非以其残酷而令人恐怖，而是凭柔情和负罪感而令人毛骨悚然。核心关系并不在于猫和鼠，而在于幸存的父亲和儿子之间微妙的张力。 弗拉德克是一个生存高手。二战时期的逃亡生活里，他与死神竞争，数次险中求胜。他是最后的获胜者，而这种成功，是踩在一堆灰白色的骸骨上，一步步走过来的。在一个生存资料匮乏的时期，存活下来的必然是占有足够生存资料的个体，因此，在纳粹的压迫下，他们不得不被迫进行毫无人性的竞争，将别人的生机抢来。也就是上文摘录中所说：“他们需要时刻提防猫，更要提防那些为了在猫爪下生存下去而自相残杀的鼠。” 他们完全凭本能生存了下来，这种违背人性的竞争，让活着的和死掉的都不好受。 在第一本书《我父亲的受难史》开头，作者画出了这样一个场景：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个下午，年近11岁的阿特（书中昵称为“阿弟”）在溜冰时不小心跌倒。伙伴们嘲笑着他滑远了。 看到哭泣的儿子，正做木工活的父亲冷哼着说：“朋友？当把你们关在一起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一点吃的……你就有得瞧了。哼，朋友！” 这样冷酷的话，可能会刺伤一个孩子纯善的世界观，也可能会打击到那些“温润善良”的人，让他们难以接受。然而不得不承认，这话虽然偏激，却是理智的。 当只有一个人能够生存下去的时候，机会人人均等，每个人都不甘心而且没有理由放弃。竞争是合情合理的。——这同样也是动物世界的生存法则。除非，那些人心甘情愿让某一个人活下去，心甘情愿为他（她）放弃自己的生命。这是血缘亲情，或者爱情的力量。也是人性的希望所在。 但对于陌生人来说，只有竞争，没有退让。 在逃亡中，弗拉德克经受了朋友亲人的出卖，也经受了另一些亲人为自己而死的痛。一些犹太人在战争的开头活得尚好，因为他们为纳粹服务，弗拉德克也曾藉此逃脱了两次死亡；但到后来，纳粹完全不在乎这些了，无论是百万富翁，还是精巧的手艺人，都难逃一死。 波士顿犹太人屠杀纪念碑前的忏悔诗 In Germany, they first came for the Communists, and I didn't speak up because I wasn't a Communist. Then they came for the Jews, and I didn't speak up because I wasn't a Jew. Then they came for the trade unionists, and I didn't speak up because I wasn't a trade unionist. Then they came for the Catholics, and I didn't speak up because I was a Protestant. Then they came for me， but by that time， there was no one left to speak up. 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 却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作者：马丁•尼莫拉（Martin Niemoller） 似乎猫已经戏耍得够了，并且开始惊慌了（那时候纳粹大势已去，战争即将结束），便想尽快处理掉这些老鼠。 于是，他们进行了战争结束前的大屠杀。 弗拉德克一直在挣扎。他也的确有资格挣扎。这里所说的资格，不是说他的身份有多么高贵特殊，也不是说他战前的富有，而是他拥有多种生存本领。 第二本书开始讲述奥斯维辛中的生活。弗拉德克精通英语和波兰语，他后来在集中营里就用这个给自己争得了较好的条件。牢头是一个来自波兰德国占领区的农民（在本书中波兰人被画成猪的形象），想学英语，弗拉德克争取到了这个机会，于是他获得了一些食物和衣服，还有牢头的庇佑。在德国人来挑人（他们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时候，牢头总是能保住他。然而他的朋友曼德尔鲍姆就没那么好运了，虽然弗拉德克尽力想保护他，他还是死了。 曼德尔鲍姆是那些失去生存机会的人的典型。在奥斯维辛，他倒霉透顶，从发囚服的时候就开始了—— 他的裤子肥大，简直能装下两个人，却连根做腰带的绳子都没有，一天到晚用手提着；一只鞋子太小，他的脚根本塞不进去。就这样他还得随时拎着，搞不好能找到谁愿意换；另一只鞋大得像条船，但这个他好歹还能穿。那时还是冬天，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要赤着一只脚踩在雪地上。 另外，他还丢失了勺子。勺子掉在地上，他正弯腰去捡，被别人一下给偷走了。一个勺子可以换半天的面包。这样他喝汤就成了麻烦事儿，汤几乎洒完了，想再添点儿，就挨了打…… 这里，曼德尔鲍姆的话让人觉得又好笑又极度心酸： “我端着碗，鞋子掉了。我捡起鞋子，裤子又掉了。” “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有两只手啊！” “上帝呀，求你……帮我找到根绳子，找到双合适的鞋子吧！” 但是上帝是不会来这里的，我们只能独自忍受。（弗拉德克） 没过几天，曼德尔鲍姆被选中带走了，从此弗拉德克再没见到过他。也许他被杀，或者死掉了，德国人是不会放过他的。 弗拉德克在对阿弟叙述时，猜想说，可能去干活的路上，守卫冷不丁地夺走他的帽子，丢向远处，让他去捡；他跑去捡帽子，守卫说他想逃跑，开枪了。由于阻止越狱有功，守卫受到嘉奖，并得到几天假期。“我不知道曼德尔鲍姆是不是也这样，只知道这种把戏太常见了……”也许他们会揍他、踢他的脑袋，因为他干活不够麻利。……或者他生病了。他们先把他送进“医院”，再送进焚尸炉…… 由于曾经观察过铁匠工作，弗拉德克后来被牢头送去做铁匠，工人的生存机会更大一些。但是工头是个俄国籍犹太人（同样是老鼠），处处为难弗拉德克。直到后来，弗拉德克设法弄来一些奶酪什么的去送给他，境遇才得到了改善。 后来，情况愈加坏了，弗拉德克又开始谋求出路。他曾经跟堂兄在隔离区干活时，学了点修鞋的技术，因此去找牢头，请求当一个修鞋匠。这个差事很好，连盖世太保也来找他修鞋。 明白了吧？什么事情都懂一些多好！（弗拉德克） 弗拉德克利用了一切条件来生活。他的知识，技能，灵活应变，观察力，逃亡时不忘带上的一些钱财，以及运气。 而安佳就没那么好运了。弗拉德克在奥斯维辛一号，安佳在奥斯维辛二号比克瑙。奥斯维辛一号大概有两万名囚徒，而比克瑙至少有它的五倍。而且那里就是犹太人坐等被毒死之地。 安佳受到很多虐待和毒打，她没有任何指望和依靠，完全凭着对弗拉德克的思念和记挂撑下来的。 正是由于这些遭遇，导致弗拉德克养成了一种特别的习性。他省钱省到了极致，认为什么破烂都会有用得着的时候，谨慎得让别人精神紧张……——也许，他的潜意识里，还以为自己随时有可能遭到抓捕？他不会绝对相信任何人，总是怀疑继室想占有他的所有财产，总是大骂、后悔，为什么自己会在安佳死去后再娶；他还把剩了一大半的食品拿回商店找经理退掉，向他念叨自己在奥斯维辛的经历（以博同情？）。退了之后他兴高采烈地回来炫耀，阿特却觉得，这是一种耻辱。 就连他对阿特表现出来的“父爱”，阿特都觉得是自己有时候被当成了哥哥才受到的。 奥斯维辛的苦痛，不能说死人比活人受得更多。 而他们的后代也被笼罩在这种阴影之下，纵使阳光再好，也无法完全摆脱。 这是人性的悲怆，是历史的悲凉。 《鼠族》带给我的感觉，是一种将温暖深深压制在心底的硬冷。试图去相信，去爱，却被历史缓缓推进无望的深渊。那里的浓烟没有消散。它们凝固得如此坚硬，令人胆寒。 时间纵然会抹去一切，但现在经过的时间长度远远不够。 而且，它可能还会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