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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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是 “月之海”的意思,存在于月球上的巨大坑洞,虽名为“丰饶”,其实是匮乏。阅读有时不失为一种神奇体验,尤其当我看的这部丰饶之海的四个部分来自四个不同的译者。第一卷《春雪》,译者郑民钦,第二卷《奔马》,译者许金龙,第三卷《晓寺》,译者竺家荣,第四卷《天人五衰》,译者林少华。我的感觉是,前三卷风格差异并不大,林少华所译的第四卷可以看到并不微弱的差异。但总体而言,对作品整体的阅读影响并不大。像我这样一个几乎不接触日本文学的人,看完《丰饶之海》,却也有自以为接触到日本文化精髓的感觉。我绝对没有能力在草率地看完一遍之后就准确无误地掌握到作品的全部精神,其中涉及的宗教、哲学等精深程度非我一时可以理解,只是觉得有必要写点什么,也不谈三岛式美学。一己之感受,对错也不加推敲。我必须按照阅读的过程一点点说起。
《春雪》一卷单单地看无非就是个带着凄婉的悲情色彩的青春爱情故事。松枝清显始终带着难以捉摸的复杂心理怯懦地、又疯狂地维持并且毁灭着同绫仓聪子的爱情,悲剧就是聪子在月修寺出家,二十岁的松枝清显寻访未果染疾早逝。清显唯一的朋友本多繁邦在这一卷中对清显保持着可贵的朴素友情。在清显身上无疑体现着日本精神中的纤细柔软之美。因怯懦而产生伤害,而又因伤害而陷入疯狂。三岛由纪夫通过清显探讨恋爱的纯粹精神。清显作为“一根高雅的荆棘”,对情感抱有唯一的偏执。读者此时跟本多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不可能不对清显产生怜惜之情,而这种怜惜可能出于,嫉妒。因为清显以自己的精神揭穿了清显以外群众的匮乏,对于庸人们来说,清显和他的精神即意味着不可抵达。“他要像旗帜一样,只为风而存在。他只为自己认为唯一真实的东西——感情——而活着。这种感情,没有尽头,没有意义,如死若生,如衰犹盛,没有方向,没有终结……”这就是清显的执念。
第二卷《奔马》开始探讨轮回,宗教与哲学意味开始深不可测。已经成为知名法官的本多在清显的临终之言以及遗物《梦境日记》的引导下与清显的转世饭沼勋相逢。与饭沼勋的相遇不断激发着本多几乎已经丧失殆尽的青春热情。如果说对清显的描摹刻画三岛还带着怜惜之情的话,那么对饭沼勋,无论从哪方面都是极力的赞颂。与柔弱的清显相比,阿勋具备了清显不具有的果敢、坚毅的优秀品质。这个极力想要回归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少年,在神风连精神的指引下陷入到对自刃的狂热之中。伯奈特曾对毕达哥拉斯道德观作出这样的总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异乡人,身体就是灵魂的坟墓,然而我们绝不可以自杀以求逃避;因为我们是上帝的所有物,上帝是我们的牧人,没有他的命令我们就没权利逃避。但是在勋的意识里,自杀绝不是逃避的姿态,而是荣耀。精神只有与死融为一体才能达到最纯粹状态。因为在勋的意识里,死亡——纯粹的死亡并不是一个哲学范畴的问题,而是信仰问题。勋的一生深陷于对巴库斯的隐性崇拜中,通过狂醉式的激情实现对鲜血的死的终极向往。阿勋的偏执接近于幼稚,他追寻的实质并非政治理想的实现,他所追寻的是幻想中的无意义,如此纯粹的追寻必将把他带往神圣之死。罗素认为,人类成就中最伟大的东西大部分都包含有某种沉醉的成分,某种程度上的以热情来扫除审慎。没有这种巴库斯的成分,生活便会没有趣味;有了巴库斯的成分,生活便是危险的。三岛毫不迟疑地给了饭沼勋以伟大与崇高,与其说勋始终生活于某种危险之中,不如说,勋其实并不拥有生活,他对危险始终是无意识的,他只有激情、幻想以及死。他的无意义的追寻方式与清显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接近于永恒。饭沼勋最终实现了自刃。
第三卷《晓寺》,清显转世为泰国的月光公主并再次与本多相遇。孩提时代的月光公主保留着前世的记忆,本多在对印度的游历中发现,对来世的狂信会把现世的罪恶及苦难驱逐出去,代之以幸福感。多年以后本多再次见到来日本留学的月光公主,前世的记忆伴随童年的记忆已经消退。五十八岁的本多对月光公主萌生了不可遏制的情欲,这种情欲甚至在本多的青年时代都没有出现过。“妨碍恋爱的是转世,阻挡热情的是轮回”,本多深明不可爱上清显的转世,并且事实上,他所爱的并非这个现实中的月光公主,而是“不在”的月光公主,“不在”一词揭示了贪恋的本质。肉体的诱惑使得本多形成了偷窥的怪癖,他所迷恋的只是情欲本身。在他最后一次的偷窥中,月光公主与本多的女邻居庆子达到情欲的顶峰,与此同时,本多发现了月光公主身上清显转世的标记。而其中今西所幻想的“石榴国”,即“性的千年王国”,最终从幻想中崩溃消失,乌托邦的城墙不可避免地坍圮。与清显、饭沼勋一致的是,月光公主延续了巴库斯的激情,在情欲方面表现出无意义的追寻。这种激情状态的终极,仍然是死。
即使是看到第三卷结束,我还沉思于作品对人生意义的无休止追寻之中。对死、对轮回、对宿命的探讨深邃得达到一种恐怖状态。当本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苍老,松枝清显却永远年轻。轮回似乎是无休止的,清显及清显的转世各自只对一件不存在的事物表现出狂热,本多则始终呈现着各种生命精神的残缺,清显及清显的转世连贯地对灵魂的纯洁性表现出誓死的维护。这乃是柏拉图式的思考:在解脱了肉体的愚蠢之后,我们就会使纯洁的,并且和一切纯洁的相通,我们自身就会知道到处都是光明,这种光明不是别的,而是真理之光。因为不纯洁的是不容许接近纯洁的。……而纯洁化不就正是灵魂与肉体的分离吗?……这种灵魂之与肉体的分离与解脱,就叫做死。
如果没有《天人五衰》,这将是一部探讨死亡哲学以及宗教意义的深邃之作。《天人五衰》一卷否定了以上所有的深意,同时彻底地坠入虚无主义的深渊中,正是虚无造成了阅读者难以排遣的恐惧。
七十六岁的本多繁邦把自己深信的清显的又一次转世——十六岁的安永透收为养子。安永透不再具备狂醉的激情,并且自以为是天才地 将未来与世界置于完美的理性解构之中,阿透蔑视必然,鄙视意志,在自以为是的完美之人的幻想中完成着对人生的精确操控,知道得知自己受到本多的关爱乃是因为本多认为他是清显的转世。阿透的自杀乃是对依附性命运的反抗,自杀未遂的阿透双目失明,娶了疯女人为妻,并且在清显及清显转世死亡的年岁上继续活了下去,宿命被终止。松枝清显被恋情俘获,饭沼勋被使命俘获,金让被肉体俘获。命运最终也放过了阿透。之后本多终于去拜访清显当时的恋人绫仓聪子,聪子已经是月修寺的住持尼,聪子的一个回答,却彻底摧毁了本多繁邦一生的念念不忘。聪子不带虚假地否认了与松枝清显的相识,而这极有可能是个事实。在本多的可知范围里,安永透在自杀前焚毁了清显的《梦境日记》,清显存在的唯一证据消失了。于是,包括《梦境日记》在内,清显及清显的转世只是本多漫长到一生的一个幻想。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对于现世人来说,对自己身份的确认、对现在状态的认可和对未来的预估都有一个基础,那就是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掌控着过去,唯一可以对过去证明的是记忆。过去之所以稳固是自己根本就不会质疑记忆的可靠性,而这就是以记忆为佐证的过去脆弱的本质。记忆丧失掉佐证力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即使真的是聪子对本多撒了个并不夸张的谎言,本多也已经无法从虚无的深渊中获救,一个人可能无法对产生了怀疑的东西再抱有无法撼动的笃信,而这种主观层面上的无法撼动其实也是不可能存在的。更为可能的是聪子说出了真相,那么本多在法律的理性与宗教的奥义中来回的丰满一生即被证明是虚无的,而对于清显的幻想乃是自身人格的分裂。本多相信“有一种人则具有在生之顶峰止住时间的天赋”,然而事实上这种天赋也是不可能存在的,唯一可以为之作出解释的是本多对时间的贪恋,青春时代充满着危险的激情是本多迷恋又不敢企及的东西,因此幻想代替他完成了这些愿望,他却因此信以为真。用虚无填补了虚无之坑,本身就是徒劳。更深一层的悲剧是,在对过去已经无法承认以外,还有一种更深层的生之困惑,假使你充实并且真实地过完了整个一生,你无法确信这是否比幻想式的一生更具意义。以至于你不得不承认,生与死,肉体与灵魂,理性与狂醉皆无意义,你不知道应该选择生,还是选择死。抱有一种危险的狂信好过无所信,然而人终究不会无所信,无所信只是你相信了自己的怀疑。
结果只有一个,作者成功戏弄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