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园牧歌的另一边
谈起拉美文学诸子,大多皆创作力旺盛,著作卷轶浩繁,我们读之均需费些气力,如加西亚•马尔克斯、胡里奥•科塔萨尔、巴尔加斯•略萨等。而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却很特殊,薄薄的两本小书就是其创作的全部了,一为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一为短篇小说集《燃烧的原野》,奠定了他在拉美文坛的崇高地位,堪称以少胜多的典范。在这一点上,中国当代文学中似乎只有钟阿城能与之比肩了,亦是以《棋王》《树王》《孩子王》等不多的中短篇小说扬名立万,即使数十年隐居于市、述而不作亦名声不堕,赢来数量众多的拥趸。
《燃烧的原野》为胡安•鲁尔福的雏凤新声,出手即已不凡,为墨西哥文学挣得了脸面。从这十七个短篇故事里,我们看到不同于乡土文学中田园牧歌式描写的另一边,那就是贫穷、饥饿与晦暗、冷酷,作者在书写时未留什么情面,以冷泠泠的文字揭开墨西哥乡村令人绝望的面目。不过,如果仅仅以题材取胜,肯定不是这本集子获得如此声名的缘由。乡村人人皆可写,端看怎样去写?胡安•鲁尔福自出机杼的创作手法,赋予了“墨西哥最土的东西”以别样的表达。
作为作者,胡安•鲁尔福始终隐藏在叙述的深处,不作声色,静静地注视。此种叙述方式,与中国的乡土作家沈从文可作比较,沈从文的部分作品也做到了冷静客观,由所描写的事物自己来呈现,但由于其创作数量众多,并不是每一篇都达到如此的境界,难免在许多文字中透出炫示的成分。胡安•鲁尔福谨慎地摒弃了炫示,枯索冷对残酷的现实、贫瘠的乡村,平白坦诚,并无多余的片语,内里却隐含着深深的悲伤与同情。
《都是因为我们穷》一篇,洪水泛滥,经常冲走穷人家的房子和财产,“我”的两个姐姐相继堕落了,都是因为我们穷。父亲送给小姐姐一头小母牛作命名日的礼物,让她心有寄托,不至于步其后尘。可是在又一次洪水中,小牛也被冲走了,小姐姐伤心地哭,“一道道脏水淌过她的脸颊,好像大河钻到她身体里头去了”。“我”知道,她离做堕落的勾当也不远了。如此凄惨的故事,胡安•鲁尔福在叙述时显然并无惊奇,想来,在其早年的生活中,司空见惯,绝非罕见。突发灾难的偶然性埋藏于命运的必然性之中,人的脆弱令人心悸。胡安•鲁尔福或许将泛滥的河流作为隐喻,在其间,对生活的修修补补暂时给人以希望,但终究无济于事,命运的洪流轻易地使其垮塌、崩溃。鲁尔福纯用白描,简洁至极的勾勒,但这种冷静又不同于“新小说”流派的零度感情介入,我们似乎能够在如此的不动声色中见到作者的价值判断与润湿的眼眶。
胡安•鲁尔福写墨西哥的乡村和农民,但时常使我们觉得这些贫瘠的地方和各色的人物似乎并不遥远。《你听不到狗叫》,老汉背着给他带来的“净是麻烦、折磨、耻辱”的儿子,找医生救治,因为干杀人越货营生的儿子被人打伤了。老汉唠唠叨叨,诉说着委屈与耻辱,都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造成的,可终究是自己的骨肉啊。快到目的地了,背上的儿子也死了。“你没听见狗叫声吗,伊格纳西奥?你连这点希望也不肯给我。”老汉的悲伤如此的孤独,发生在陌生土地上的故事超越了疆域的界限,令每一个读者感同身受,与土气的墨西哥农民呼吸到同一种人性的气息。据说中国作家余华反复研读过胡安•鲁尔福的作品,其创作颇有借鉴之处。其实我们也可从余华早期的小说中体会到那种冷静的叙述方式确有胡安•鲁尔福的影子,而余华的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更是直接脱胎于胡安•鲁尔福的《北渡口》,不过化用不着痕迹,完全成了中国小说家的作品。此例更可看出胡安•鲁尔福作品涵蕴的普泛价值,一个墨西哥少年的远行主题挪移到中国来,即焕发出新的意义,足见优异的文学作品超越时空的特性。
胡安•鲁尔福的小说因为题材之故,很容易为论者贴上阶级斗争的标签,不过我想,作者未必用意在此。鲁尔福自然是关心乡村与农民的,但他并无左派作家那样的极强目的性。如他的自述:“我感到有点孤独,有点孤僻,有点离群。”鲁尔福写作这些小说,想来是顺应内心的召唤,将早年生活的所闻所见,用自己精心思索的创作手法表达出来,纯朴而悲伤,就是我们所看到的了。胡安•鲁尔福的晚辈加西亚•马尔克斯说:“在读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后我还没有这么激动过,《燃烧的原野》令我震撼。”简洁的表达赢来如此多有分量的追随者,大约在鲁尔福的意料之外,但却让我们看到了在魔幻与朴实之间存在着一座隐然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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