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超现实主义的自画像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我曾在初中的美术书上看到过毕加索的一幅画，画像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至今还残留在脑海中是那些支离破碎的人物线条，扭曲的面孔，张力十足的动作。在美术史上，据说这种风格叫做超现实主义，也就是说，画家为了建立自己心中的形象，突破了现实的界限，在人脸上创造出三只眼，或者将胳膊，腿肢解，安置于另外一个空间。而最近看到库切的作品，那些模糊的毕加索画像又浮现了出来，在记忆力不断的分割，变成无数的碎片，四处抛洒。
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南非作家。在林教授开设的后殖民小说课堂上，通过小说《福》，我开始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趣。他于1940年出生于南非城市开普敦，先后在英国美国等地求学，现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任教以及从事文学研究工作。自从1974年发表第一步小说《昏暗之地》后，库切的小说创作就一发不可收拾，以惊人的速度增加，其中比较著名的《等待野蛮人》，《福》，《耻》，《伊丽莎白•科斯泰洛》以及自传体三部曲《男孩》，《青春》，《夏日》。作为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库切的作品受到了文学界以及媒体的高度评价。瑞典皇家科学院表示，库切的数部小说“精准地刻画了众多假面具下的人性本质”，他的作品 “构思纤美精巧、文白韵味深刻、分析精辟入微”，是难得一见的闪光之作。此外，库切在批判西方文明的理性主义和伪道德方面也“笔锋犀利、入木三分”。
《夏日》是库切在2009年的最新作品，也是自传体三部曲的最后一步。这本书一经出版，就获得了来自英语国家文学圈的各种积极评价。《时代》文学副刊称其为“过去十年里库切的最佳作品”。《纽约客》的文章认为“自《耻》后他还为写的如此峻切而富于情感”。在我看来，《夏日》最显著也是最具有颠覆性的地方在于，它延续了《福》中的元小说传统，进一步挑战线性或者说现实主义的叙述方式，创造出了一个意义扑朔迷离，人物性格支离破碎的世界。
如果说《男孩》和《青春》分别讲述的是库切童年以及青少年时期的往事，那么《夏日》则沿着这条时间线，将背景追溯到了库切壮年的时候。但是作者并没有像传统的传记作家一样，一点一滴将主人公的生平往事用时间顺序串联起来，而是采取了像天真小儿恶作剧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著名作家约翰库切已经去世，一个年轻的英国作者，虽然与库切素未谋面，不知出于何故，想要写一篇关于他的传记。他从库切遗留的手记中找到了一些线索，试图通过访问手记中提到的人物来了解库切的生平，于是他的足迹踏遍了加拿大，南非，英国以及法国来寻找这些丢失的线索。最终，他找到了五个跟库切相关 的人，他们中既有他的亲戚，同事，也有他的情人们。
这篇小说选取了库切在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五年的笔记作为开篇，在笔记中，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社会背景一目了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南非，正是种族隔离最严重的时期，笔记中所提到的南非诗人布莱顿巴赫便是因为写作政治讽刺诗被流放。而这个时期的库切，正处于他人生的转型期，摆脱了青春的懵懂冲动，库切作为一个作家的身份正在成型中。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开始慢慢稳定，文学的创作也开始崭露头角。但是在受访的库切的亲人好友情人眼中，库切没有一点让他们觉得自豪的地方。反而，通过他们的叙述，一个外貌邋遢，姿态猥琐，举止局促不安的库切慢慢的浮出水面。问题在于，由于受访者的性别，职业，个性，出生背景的不同，他们口中的库切时而碰撞出似曾相识的火花，时而充满矛盾。就像是一张空白的画板，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手画上线条，抹上色彩，但是由于创作者的想法以及动作的差异，而形成了一副不连贯，扭曲，支离破碎的库切肖像画。而库切本人，却站在他的画像面前，露出谜一样神秘莫测的笑容。
在英国传记作家的谈话对象中，有三个女人或多或少跟库切存在着感情的纠葛，其中茱莉亚，一个心理学家，是库切以前的情人；阿德瑞德，芭蕾舞教师，同时来自于巴西的底层移民，是库切曾经追求热恋的对象；苏菲，大学教授，是库切在开普敦大学工作时的同时兼情人。在这些女人们眼中，库切是个落魄孤僻，不讨人喜欢的存在：他不修边幅，举止局促不安，老是一个人做些修修补补的体力活儿；他言谈怪异，不善交际，从头到尾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他生活窘迫，与老父亲相依为命，勉强维持生计。总而言之，中年鳏夫的库切没有任何魅力可言，他甚至不具有一切普通男人所具有的男性气质，就像茱莉亚形容的“他根本没有性吸引力。好像他从头到脚都喷了某种中兴喷剂，一种中性喷剂。”而当传记家问到阿德瑞德，库切是否是去性的无性的，她是这么回答的，“不，不是去性的。是孤僻的。不是为共同生活而生就的。不是为了与女人结合所生就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干巴巴沉默寡言的形象，脑海中却满是不合时宜的浪漫想法，他曾要求茱莉亚跟他配合着舒伯特的音乐旋律做爱；为了追求舞蹈教师，他曾写过多封热情洋溢的情书，并去阿德瑞德的舞蹈培训机构学习跳舞；他对苏菲阐述了一套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矿山应该关闭。葡萄园应该犁除。武装力量要解散。汽车要废纸。素食主义的食谱要推广。大街小巷皆诗歌。”在当时肃杀的政治环境下，这种浪漫主义无疑是荒诞可笑的。库切对政治不感兴趣，他对解放运动既不反感也不支持。他是一个宿命论者，认为没有什么值得为之斗争，因为这一切都是要消亡的。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事与人都不闻不问，现实的距离似乎变得很遥远。
就像病人躺在医生的手术台上等待着解剖一样，在这些情人或亲人的眼中，库切也成了被解构的对象。每一双眼睛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他，每一个人都给他开了一份诊断书。尽管在某些方面，诊断书的内容可能千差万别。第一位采访对象茱莉亚，是一名精通文学的心理医生。或许是大学曾经攻读德国文学专业，又或许是长期职业习惯，茱莉亚目光犀利，感觉敏锐。在见到库切的第一眼开始，就试图分析他的内心世界。而她之所以勾搭上库切，一方面是因为丈夫的不忠，让她产生了报复的欲望，另一方面，则是认定库切是个冷冰冰的人，她可以在肉体出轨的同时，不至于引起感情上的出轨。但是在茱莉亚的谈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叙述者，她不是完全坦白和诚实的。与库切相好的往事发生在三十四年前，她在回忆的过程中，却把每一个细节都交代的清清楚楚。而对她来说，库切只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一个压根算不算情人的情人。作为读者，我们不得不怀疑，这一切到底曾经真实发生，还是茱莉亚想象的产物？后来茱莉亚的一句话让人猛然醒悟，“好吧，我就坦白的说吧：这里涉及对话的部分，我一般都是编的。”而且，从茱莉亚的言谈中可以得知，她有着强大的主体性，习惯把自己作为中心，不断强调自我的重要性。她对小说的隐含作者（implied author）也就是英国传记作家这样解释道，“你想要听的，和你听到的，只不过是一种视角的不同——从我这方面的叙述中，约翰只不过是我婚姻生活中若干查缺中的一个，而你很容易就能把这事儿掉过头来，只需迅速调换一下视角，你就能把它变为曾有过则会有一个女人的约翰的故事了。如果你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我确实是主角。约翰是配角。”我觉得这段话对于理解《夏日》这本奇特的小说至关重要。它实际上揭示了两层元小说的叙事结构。一层是叙事者的虚构性，另一层是隐含作者的虚构性。作为叙事者，茱莉亚只吐露了部分事实，她愿意别人知道的，对建构一个积极的自我有利的事实。很可能这部分事实只是现实的冰山一角，更何况由于记忆的模糊或混淆，里面还有错误的成分。而隐含作者则对叙事者的材料进行了加工，就像茱莉亚所抱怨的，他可能站在另外一个人的角度来叙述同样的故事，也可能为了表现某个中心主题，删除，篡改一部分材料。这就导致文本离真实越来越远，读者可以信赖的情节也越来越少。或者我们可以说，根本就没有真实这一回事。在事情发生完的一瞬间，就没有任何真相可言了。语言都是背叛性的，带着个体的主观性和偏见，无法反应历史或者现实，而真相则永远被埋藏在时间的坟墓里。
阿德瑞德的叙述是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展开的。与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代表茱莉亚不同，她是和全家一起移民到南非的。丈夫在工作时死于非命，让阿德瑞德与两个女儿的处境雪上加霜，她不得不省吃俭用，努力工作，来维持生计。这个时候，库切以她小女儿琼那英语老师的身份走入了阿德瑞德的生命中。也许是因为孤身在陌生环境里奋斗的绝望不安，也许是因为经济的的拮据窘迫，阿德瑞德虽然是芭蕾舞者，却并没有任何茱莉亚的罗曼蒂克的气质。对于库切教她女儿诗歌，她很反感。她认为诗歌之类不切实际的幻想是毒芹，一种毒药，会毒化你的神经系统。对于库切锲而不舍的追求，包括他写情书，去舞蹈班上课的事情，她都嗤之以鼻，从来不去理会。总之，阿德瑞德是从实际的角度去分析库切这个人的，就像她自己所说的，“我只是一个看中世纪的人”。他能干什么，能给自己和孩子们带来什么，这才是她所关心的问题。但无疑，在现实生活中，库切是无用的。就像她所说的，“他是一个不顶事的男人”。他无法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任何实质的改善，因此，“对那样一个男人抱有那种感情史很不自然的事情，他是一个很软的男人。对了，就是很软。”同样，在阿德瑞德的叙述中也出现了不确定的因素。这并不是说她也和茱莉亚一样，刻意隐瞒或者编造出某些事实。而是阿德瑞德在跟英国传记作者的交流中，由于语言无法沟通，存在着翻译的角色。文中出现了这样一句话，“可是太晚了，你的同事肯定很累了。是的，我知道其中的甘苦，作为一名翻译。也许外人看起来很容易，但事实上，你得始终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不能有丝毫松懈，脑子会搞得很累。”我们不禁认识到，是不是事实在语言转换的过程中已经不知不觉的流失了呢。毫无疑问，语言在翻译的过程中肯定伴随着信息的变化。从源语到目的语的转换，跟话语从现实跳到纸面上一样，也是一个误差发生的过程。另一方面，翻译者本身的问题，如能力不足，疲倦，大意疏忽等，又会让真相的流失更加严重。
作为一名学者，大学教授苏菲对库切的分析显然要更加学术化，系统化。不像前面两位女性将叙述的重点放在她们与库切的感情纠葛上，苏菲更加倾向于解读库切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思想体系。她曾经与库切在开普敦大学共事，也曾跟他发生肉体关系。由于共同的职业以及对文学的共同兴趣，两人比一般人能够更好的沟通，也能互相理解。比起另外那两位女性，苏菲对库切的评价要客观的多，至少接近了库切在其他自传性作品中的角色形象。而且从一个学者视角中观察到的的库切又呈现出很多新的特点，比如说他对政治的乌托邦式的想法，比如他文学创造理念。更重要的是在库切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即作为荷兰裔白人的主人公，在黑人的土地上，那种外来者的感觉，那种灵魂的无根性，也是通过苏菲的叙述表现出来的。很有意思的一点是，苏菲显然并没有将库切当做情人对待，而是当做同行，竞争者，与女人相对的男人。她一直试图通过将自己与库切对比来获得更积极的自我定位，如当被问起库切的教学和与学生的关系时，她回答，“是的，跟他相比，我估计我更受学生欢迎。他比较严肃，比较内向，而我更开朗，也更炫吧。”对于隐含作者对他们关系的提问，她总是试图将话题岔开，转而讨论一些更加抽象的领域。可以看出，苏菲似乎对个人情感不感兴趣。她身上有着浓烈的学究气，总是沉浸在文学，政治，知识等阿德瑞德口中虚幻的世界里。因此，我们读到了一切前面所没有发掘出来的信息，那就是库切的精神世界，包括他的政治态度，他的文学主张，他的道德观等等。这些都是茱莉亚和阿德瑞德不关心的，无法理解的，也是作为对于构成一副完整的画像所不可或缺的部分。
当然，库切的表姐马格特和他的朋友马丁也从他们各自不同的视角，贡献了关于库切生平的一部分线索。这些纷杂的线索经过隐含作家的手，像做拼图游戏一样，被一小块一小块的拼接起来。亲戚眼中和朋友眼中的库切神态各异，朋友眼中的库切又和他在情人们眼中的形象不尽相同，就是在情人们的眼中，主人公库切的性格也是零碎的，不连贯的。这就导致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一直被一种不可信的情感萦绕着，既为情节的支离破碎而伤神，也为人物性格的前后矛盾而头痛。我们不禁怀疑，作家库切到底为什么要采用这样一种看上去毫无益处的叙事手法呢？在文章的结尾，也就是苏菲的谈话中，作家库切借隐含作家之口，表达了他想要表达的理念：
当然，我们都是虚构者。我不否认这一点。可是你觉得哪种情况更好些：有一个个独立的视角出发来建构一组独立的叙事，使你能介意分析得出总体的印象；还是仅有他本人提供大量的、单一的、自我保护的材料来建构一种叙事更好呢？我自会知道，我宁愿要哪一种。
至此，元小说的挑战传统叙事权威的精神被作家库切发挥到极致。
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南非作家。在林教授开设的后殖民小说课堂上，通过小说《福》，我开始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趣。他于1940年出生于南非城市开普敦，先后在英国美国等地求学，现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任教以及从事文学研究工作。自从1974年发表第一步小说《昏暗之地》后，库切的小说创作就一发不可收拾，以惊人的速度增加，其中比较著名的《等待野蛮人》，《福》，《耻》，《伊丽莎白•科斯泰洛》以及自传体三部曲《男孩》，《青春》，《夏日》。作为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库切的作品受到了文学界以及媒体的高度评价。瑞典皇家科学院表示，库切的数部小说“精准地刻画了众多假面具下的人性本质”，他的作品 “构思纤美精巧、文白韵味深刻、分析精辟入微”，是难得一见的闪光之作。此外，库切在批判西方文明的理性主义和伪道德方面也“笔锋犀利、入木三分”。
《夏日》是库切在2009年的最新作品，也是自传体三部曲的最后一步。这本书一经出版，就获得了来自英语国家文学圈的各种积极评价。《时代》文学副刊称其为“过去十年里库切的最佳作品”。《纽约客》的文章认为“自《耻》后他还为写的如此峻切而富于情感”。在我看来，《夏日》最显著也是最具有颠覆性的地方在于，它延续了《福》中的元小说传统，进一步挑战线性或者说现实主义的叙述方式，创造出了一个意义扑朔迷离，人物性格支离破碎的世界。
如果说《男孩》和《青春》分别讲述的是库切童年以及青少年时期的往事，那么《夏日》则沿着这条时间线，将背景追溯到了库切壮年的时候。但是作者并没有像传统的传记作家一样，一点一滴将主人公的生平往事用时间顺序串联起来，而是采取了像天真小儿恶作剧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著名作家约翰库切已经去世，一个年轻的英国作者，虽然与库切素未谋面，不知出于何故，想要写一篇关于他的传记。他从库切遗留的手记中找到了一些线索，试图通过访问手记中提到的人物来了解库切的生平，于是他的足迹踏遍了加拿大，南非，英国以及法国来寻找这些丢失的线索。最终，他找到了五个跟库切相关 的人，他们中既有他的亲戚，同事，也有他的情人们。
这篇小说选取了库切在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五年的笔记作为开篇，在笔记中，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社会背景一目了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南非，正是种族隔离最严重的时期，笔记中所提到的南非诗人布莱顿巴赫便是因为写作政治讽刺诗被流放。而这个时期的库切，正处于他人生的转型期，摆脱了青春的懵懂冲动，库切作为一个作家的身份正在成型中。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开始慢慢稳定，文学的创作也开始崭露头角。但是在受访的库切的亲人好友情人眼中，库切没有一点让他们觉得自豪的地方。反而，通过他们的叙述，一个外貌邋遢，姿态猥琐，举止局促不安的库切慢慢的浮出水面。问题在于，由于受访者的性别，职业，个性，出生背景的不同，他们口中的库切时而碰撞出似曾相识的火花，时而充满矛盾。就像是一张空白的画板，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手画上线条，抹上色彩，但是由于创作者的想法以及动作的差异，而形成了一副不连贯，扭曲，支离破碎的库切肖像画。而库切本人，却站在他的画像面前，露出谜一样神秘莫测的笑容。
在英国传记作家的谈话对象中，有三个女人或多或少跟库切存在着感情的纠葛，其中茱莉亚，一个心理学家，是库切以前的情人；阿德瑞德，芭蕾舞教师，同时来自于巴西的底层移民，是库切曾经追求热恋的对象；苏菲，大学教授，是库切在开普敦大学工作时的同时兼情人。在这些女人们眼中，库切是个落魄孤僻，不讨人喜欢的存在：他不修边幅，举止局促不安，老是一个人做些修修补补的体力活儿；他言谈怪异，不善交际，从头到尾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他生活窘迫，与老父亲相依为命，勉强维持生计。总而言之，中年鳏夫的库切没有任何魅力可言，他甚至不具有一切普通男人所具有的男性气质，就像茱莉亚形容的“他根本没有性吸引力。好像他从头到脚都喷了某种中兴喷剂，一种中性喷剂。”而当传记家问到阿德瑞德，库切是否是去性的无性的，她是这么回答的，“不，不是去性的。是孤僻的。不是为共同生活而生就的。不是为了与女人结合所生就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干巴巴沉默寡言的形象，脑海中却满是不合时宜的浪漫想法，他曾要求茱莉亚跟他配合着舒伯特的音乐旋律做爱；为了追求舞蹈教师，他曾写过多封热情洋溢的情书，并去阿德瑞德的舞蹈培训机构学习跳舞；他对苏菲阐述了一套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矿山应该关闭。葡萄园应该犁除。武装力量要解散。汽车要废纸。素食主义的食谱要推广。大街小巷皆诗歌。”在当时肃杀的政治环境下，这种浪漫主义无疑是荒诞可笑的。库切对政治不感兴趣，他对解放运动既不反感也不支持。他是一个宿命论者，认为没有什么值得为之斗争，因为这一切都是要消亡的。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事与人都不闻不问，现实的距离似乎变得很遥远。
就像病人躺在医生的手术台上等待着解剖一样，在这些情人或亲人的眼中，库切也成了被解构的对象。每一双眼睛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他，每一个人都给他开了一份诊断书。尽管在某些方面，诊断书的内容可能千差万别。第一位采访对象茱莉亚，是一名精通文学的心理医生。或许是大学曾经攻读德国文学专业，又或许是长期职业习惯，茱莉亚目光犀利，感觉敏锐。在见到库切的第一眼开始，就试图分析他的内心世界。而她之所以勾搭上库切，一方面是因为丈夫的不忠，让她产生了报复的欲望，另一方面，则是认定库切是个冷冰冰的人，她可以在肉体出轨的同时，不至于引起感情上的出轨。但是在茱莉亚的谈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叙述者，她不是完全坦白和诚实的。与库切相好的往事发生在三十四年前，她在回忆的过程中，却把每一个细节都交代的清清楚楚。而对她来说，库切只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一个压根算不算情人的情人。作为读者，我们不得不怀疑，这一切到底曾经真实发生，还是茱莉亚想象的产物？后来茱莉亚的一句话让人猛然醒悟，“好吧，我就坦白的说吧：这里涉及对话的部分，我一般都是编的。”而且，从茱莉亚的言谈中可以得知，她有着强大的主体性，习惯把自己作为中心，不断强调自我的重要性。她对小说的隐含作者（implied author）也就是英国传记作家这样解释道，“你想要听的，和你听到的，只不过是一种视角的不同——从我这方面的叙述中，约翰只不过是我婚姻生活中若干查缺中的一个，而你很容易就能把这事儿掉过头来，只需迅速调换一下视角，你就能把它变为曾有过则会有一个女人的约翰的故事了。如果你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我确实是主角。约翰是配角。”我觉得这段话对于理解《夏日》这本奇特的小说至关重要。它实际上揭示了两层元小说的叙事结构。一层是叙事者的虚构性，另一层是隐含作者的虚构性。作为叙事者，茱莉亚只吐露了部分事实，她愿意别人知道的，对建构一个积极的自我有利的事实。很可能这部分事实只是现实的冰山一角，更何况由于记忆的模糊或混淆，里面还有错误的成分。而隐含作者则对叙事者的材料进行了加工，就像茱莉亚所抱怨的，他可能站在另外一个人的角度来叙述同样的故事，也可能为了表现某个中心主题，删除，篡改一部分材料。这就导致文本离真实越来越远，读者可以信赖的情节也越来越少。或者我们可以说，根本就没有真实这一回事。在事情发生完的一瞬间，就没有任何真相可言了。语言都是背叛性的，带着个体的主观性和偏见，无法反应历史或者现实，而真相则永远被埋藏在时间的坟墓里。
阿德瑞德的叙述是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展开的。与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代表茱莉亚不同，她是和全家一起移民到南非的。丈夫在工作时死于非命，让阿德瑞德与两个女儿的处境雪上加霜，她不得不省吃俭用，努力工作，来维持生计。这个时候，库切以她小女儿琼那英语老师的身份走入了阿德瑞德的生命中。也许是因为孤身在陌生环境里奋斗的绝望不安，也许是因为经济的的拮据窘迫，阿德瑞德虽然是芭蕾舞者，却并没有任何茱莉亚的罗曼蒂克的气质。对于库切教她女儿诗歌，她很反感。她认为诗歌之类不切实际的幻想是毒芹，一种毒药，会毒化你的神经系统。对于库切锲而不舍的追求，包括他写情书，去舞蹈班上课的事情，她都嗤之以鼻，从来不去理会。总之，阿德瑞德是从实际的角度去分析库切这个人的，就像她自己所说的，“我只是一个看中世纪的人”。他能干什么，能给自己和孩子们带来什么，这才是她所关心的问题。但无疑，在现实生活中，库切是无用的。就像她所说的，“他是一个不顶事的男人”。他无法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任何实质的改善，因此，“对那样一个男人抱有那种感情史很不自然的事情，他是一个很软的男人。对了，就是很软。”同样，在阿德瑞德的叙述中也出现了不确定的因素。这并不是说她也和茱莉亚一样，刻意隐瞒或者编造出某些事实。而是阿德瑞德在跟英国传记作者的交流中，由于语言无法沟通，存在着翻译的角色。文中出现了这样一句话，“可是太晚了，你的同事肯定很累了。是的，我知道其中的甘苦，作为一名翻译。也许外人看起来很容易，但事实上，你得始终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不能有丝毫松懈，脑子会搞得很累。”我们不禁认识到，是不是事实在语言转换的过程中已经不知不觉的流失了呢。毫无疑问，语言在翻译的过程中肯定伴随着信息的变化。从源语到目的语的转换，跟话语从现实跳到纸面上一样，也是一个误差发生的过程。另一方面，翻译者本身的问题，如能力不足，疲倦，大意疏忽等，又会让真相的流失更加严重。
作为一名学者，大学教授苏菲对库切的分析显然要更加学术化，系统化。不像前面两位女性将叙述的重点放在她们与库切的感情纠葛上，苏菲更加倾向于解读库切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思想体系。她曾经与库切在开普敦大学共事，也曾跟他发生肉体关系。由于共同的职业以及对文学的共同兴趣，两人比一般人能够更好的沟通，也能互相理解。比起另外那两位女性，苏菲对库切的评价要客观的多，至少接近了库切在其他自传性作品中的角色形象。而且从一个学者视角中观察到的的库切又呈现出很多新的特点，比如说他对政治的乌托邦式的想法，比如他文学创造理念。更重要的是在库切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即作为荷兰裔白人的主人公，在黑人的土地上，那种外来者的感觉，那种灵魂的无根性，也是通过苏菲的叙述表现出来的。很有意思的一点是，苏菲显然并没有将库切当做情人对待，而是当做同行，竞争者，与女人相对的男人。她一直试图通过将自己与库切对比来获得更积极的自我定位，如当被问起库切的教学和与学生的关系时，她回答，“是的，跟他相比，我估计我更受学生欢迎。他比较严肃，比较内向，而我更开朗，也更炫吧。”对于隐含作者对他们关系的提问，她总是试图将话题岔开，转而讨论一些更加抽象的领域。可以看出，苏菲似乎对个人情感不感兴趣。她身上有着浓烈的学究气，总是沉浸在文学，政治，知识等阿德瑞德口中虚幻的世界里。因此，我们读到了一切前面所没有发掘出来的信息，那就是库切的精神世界，包括他的政治态度，他的文学主张，他的道德观等等。这些都是茱莉亚和阿德瑞德不关心的，无法理解的，也是作为对于构成一副完整的画像所不可或缺的部分。
当然，库切的表姐马格特和他的朋友马丁也从他们各自不同的视角，贡献了关于库切生平的一部分线索。这些纷杂的线索经过隐含作家的手，像做拼图游戏一样，被一小块一小块的拼接起来。亲戚眼中和朋友眼中的库切神态各异，朋友眼中的库切又和他在情人们眼中的形象不尽相同，就是在情人们的眼中，主人公库切的性格也是零碎的，不连贯的。这就导致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一直被一种不可信的情感萦绕着，既为情节的支离破碎而伤神，也为人物性格的前后矛盾而头痛。我们不禁怀疑，作家库切到底为什么要采用这样一种看上去毫无益处的叙事手法呢？在文章的结尾，也就是苏菲的谈话中，作家库切借隐含作家之口，表达了他想要表达的理念：
当然，我们都是虚构者。我不否认这一点。可是你觉得哪种情况更好些：有一个个独立的视角出发来建构一组独立的叙事，使你能介意分析得出总体的印象；还是仅有他本人提供大量的、单一的、自我保护的材料来建构一种叙事更好呢？我自会知道，我宁愿要哪一种。
至此，元小说的挑战传统叙事权威的精神被作家库切发挥到极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