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过度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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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反对阐释 “阐释”最先出现于古典古代晚期的文化中,那时,神话的影响力和可信度已被科学启蒙所带来的“现实主义”世界观所瓦解。一旦那个困扰后神话意识的问题——即宗教象征的适宜性问题——被提出来,原初形式的古代文本就不再能被人接受。于是阐释应召前来,以使古代文本适宜于“现代”的要求。 以上是桑塔格在《反对阐释》一文中对阐释最初的动因所做的归纳。接下来,在斯多葛派对《荷马史诗》的阐释和裴洛阐释《圣经》的例子之后。桑塔格写道: “阐释于是在文本清晰明了的原意与(后来的)读者的要求之间预先假定了某种不一致。而阐释试图去解决这种不一致 ...... “阐释者并没有真正的去涂掉或重写文本,而是在改动它。但他不能承认自己在这么做。他宣称自己通过揭示文本的真实含义,只不过使文本变得可以理解罢了” 于是桑塔格立足于“透明是艺术——也是批评——中最高、最具解放性的价值。透明是指体验事物自身的那种明晰,或体验事物本来面目的那种明晰”的基本价值判断,强调要“恢复我们的感觉”,也即发现艺术本来就是的样子,而不是显示它意味着什么,这就是桑塔格提倡的“新感受力” 而阐释在桑塔格的笔下,往往只是“暴露出阐释者对作品的不满(有意或无意的不满)希望以别的物品取代它。 这不禁使人想到纳博科夫针对文艺理论发表的观点”只有那些对美丧失缺乏感知能力的人,才会试图用理论来分析小说,而不是认识小说自身。” 事实上,几乎所有一流的现代艺术工作者,多多少少都有类似的观感,也即对文艺批评领域的死气沉沉和学究气息投以鄙夷的不屑,比如我们熟知的剧作家贝克特。他在《等待戈多》中设计了如下对白: 弗:窝囊废! 爱:寄生虫! 弗:丑八怪! 爱:鸦片鬼! 弗:阴沟里的耗子! 爱:牧师! 弗:白痴! 爱:(最后一击)批评家! 弗:哦! 两人互相辱骂的结束是弗拉季米尔被一句“批评家”彻底打败,“垂头丧气地转过头去”。 桑塔格在这里提到的是当时的美国以至于现下的美国,更是当今中国面临的一个严峻的问题,评论界“对阐释行为的热情通常是有对表面之物的公开敌意或明显的鄙视所激发的,而不是由对陷入棘手状态的文本的虔敬之情(这也许掩盖了冒犯)所激发的”。 人们高谈着深度,仿佛事物真正的表面必然是与浅薄、轻浮联系在一起,而“本质”永远与深度联系在一起,发现本质就必须得穿透表象、甚至是摧毁或至少是挖开艺术的外壳。 桑塔格认为马克思和弗洛伊德这两种最著名、最有影响的现代学说,实际上不外乎是精心策划的阐释学体系,是侵犯性的、不虔敬的阐释理论。 “在以弗洛伊德为滥觞的阐释理论的语境里头,所有能被观察到的现象都被当做“表面内容”而扩入括号。这些表面内容必须被深究,必须被推到一边,以求发现表面表面以下的真正的意义——潜在的意义。对马克思来说诸如革命和战争这样的社会事件,对弗洛伊德来说个人生活中的事件(如神经官能症状和失言)以及文本(如梦或者艺术作品)——所有这些,都都被当做阐释的契机。” “根据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看法,这些事件只不过看起来可以理解罢了。实际上若不对它进行阐释,他们就没有意义。去理解就是去阐释。去阐释就是去对现象进行重新描述,实际上是去为其找到一个对等物”。 因而,桑塔格指出,“阐释不是(如许多人所设想的一般)一种绝对的价值,不是内在于潜能这个没有时间概念的领域的一种心理表意行为。阐释本身必须在人类意识的一种历史观中来加以评估。在某些文化语境中,阐释是一种解放的行为。它是改写和重估死去的过去的一种手段,是从死去的过去逃脱的一种手段。在另一些文化语境中,它是反动的、荒谬的、怯懦的和僵化的” 不幸的是,桑塔格接下来就指出“当今时代,阐释行为大体上是反动的和僵化的。”而事实上,我们所缺乏的不是阐释,恰恰正是对事物最直观的感受力,或许,事物的本质就藏在表面。 “就一种业已陷入以丧失活力和感受力为代价的智力过度膨胀的古老困境中的文化而言,阐释是智力对艺术的报复” “不惟如此,阐释还是智力对世界的报复。去阐释,就是去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为的是另建一个“意义”的影子世界。阐释是把世界转换成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倒好像还有另一个世界)” 从这个角度来说,桑塔格似乎是完全正确的,然而,似乎阐释的初衷的确是将已经死去为语言的尸体的或多或少的远古或过去的世界转换成现下的世界,只是当下的阐释学走入了另一面:恰恰不是以世界当下的直观本来面目、不是以我们所切实拥有的事物为目的,反倒走向了世界的反面,走向了意义的空中楼阁。 但即使桑塔格本人也在文中承认“我不是指最广泛意义上的阐释,不是尼采所说的(他这么说是正确的)“没有事实,只有阐释”意义上的阐释”。 那么似乎,这就陷入了一种悖谬。作为艺术的创作者永远需要一种理想的读者,如桑塔格推崇的那样,具有感受力的读者,而这样的读者受到的阅读乃至审美训练、接受的理论熏陶似乎又总将他们引向批评家的身份。 博尔赫斯在《读者的迷信的伦理观》中个写道“他们把激情隶属于伦理观,更是隶属于不容讨论的标签。这种束缚流传已广,使得本来意义上的读者没有了,而都成了潜在的批评家了” 在桑塔格、博尔赫斯以及更多艺术创作者的语境里头,“批评家”到底是怎样一种人呢?批评家最初出现的意义有在哪里呢? 批评家最初难道不就是某种意义上职业化的甚至可以说鉴赏能力至少不俗的读者、或是创作之余闲谈自己行为和成功经验的艺术工作者自己么?那么批评家何以走到艺术创作的反面呢? 这似乎是由现代艺术本质属性中对传统的反叛冲动决定了的,“新感受力”对应的难道不是一套固有的,旧的体系么?对当下阐释方式的反对某种程度上难道不也对另一套更专注于感性而不是诉诸“意义”阐释方式的呼唤么? 或许我们也确实可以这样说“理解本身就是阐释”,而“感受”与“理解”似乎并不是如桑塔格所说的那样能够明明白白的分成清清楚楚的两中方式,至少弗洛伊德主义者还是会说,从心理层面出发,人的感受力和他的理性是交织在一起,互相塑造和决定的。 但无论如何,桑塔格对当下的意义在于,他指出了批评界广泛的陈腐习气的弊端和这种阐释的陋习如何导致了种种含混不清,甚至通过标榜“意义”完全将艺术本身篡改的面目全非。而作为艺术观众的我们,作为读者,就应当果断的从中脱身出来,发挥我们自己的感受力,直观的把握艺术本身能带给我们的审美体验。 这样,我是否可以说,桑塔格反对的,是一种可以称为“过度阐释”的学院腔的故作高深和故弄玄虚。 “建立在艺术作品是由诸项内容构成的这种极不可靠的理论基础上的阐释,是对艺术的冒犯。它把艺术变成了一个可用的、可被纳入心理范畴模式的物品”。 的确,艺术首先是它自身,是它自身作为整体所包含的全部,而不应当被肢解为它的社会价值、历史意义、主题用意、创作背景、心理动因等等碎片。他应当能作为一个整体被我们直观的把握,尽管这种把握或多或少只是表面的。 桑塔格在《反对阐释》的开头引用王尔德的名言“惟浅薄之人才不以外表来判断。世界之隐秘是可见之物,而非不可见之物。”而在结尾的时候,她狡黠的写道“为取代一种艺术阐释学,我们需要一门艺术色情学”。 这难道不就是巴特在他那本要对政府露出屁股的《文之悦》中试图示范的一切么!现代主义指向的,首先只能是一场能指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