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每一个人的人生所折服
1995年3月20日奥姆真理教制造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之后9个月,村上春树开始了这个为期一年的项目:尽可能地采访这一事件的亲历者,将他们的讲述写下来集结成册,名为《地下》。 2008年有一部电影叫《二十四城记》,副题是“中国工人访谈录”,讲述了国企转制中的个人历史与遭遇。看过这部作品的人可能还记得,吕丽萍等职业演员的表演是多么苍白而拙劣,而与之相比,那些来自真正下岗工人的叙述和影像又具有着多么大的力量。《地下》是一部更有分量的作品,比《二十四城记》的真实部分还沉,村上春树的62个采访对象,诉说的不是历史,而是一个令人类惊慌失措、让社会意义产生重大疑问的瞬间。 村上春树在采访之初,就立志避免像媒体报道一样只传达“事实的假面”,而是力图能原封不动地采用原装话语。我们相信村上,因为他诚实,并且对人类潜意识中习惯的漠视与伤害怀有警惕,所以书中不只是成为植物人但仍积极康复的明石志津子、已故的和田荣二的家人等重度受害者的故事痛彻心扉,其他人即便平常的回忆,在纤毫毕现的过往背景和被毒气事件改变之后的人生轨迹对照中,也不动声色地拥有了巨大的密度。村上春树说:“我为每一个人的人生、为每一句出口的话语所折服,实在无可抗阻。人这东西、人生这东西,凝眸细看之下,原来竟各有各的深奥,我不能不为之心悦诚服,甚至对其深度感慨万端。”诚哉斯言。 很多人会低估作为小说家的村上春树写作这部纪实类作品的意义,也许会认为它太具象、太依仗时代背景、是一起突发的意外事件、无关人类困境之宏旨。但实际上《地下》至少在哲学、生活、文学三个层面都有很重要的意义。 《地下》比虚构类作品更直接地体现了村上春树的世界观,用他自己的话叫“共有一种对照双面镜式的影像”。记得《挪威的森林》中那句著名的话吧:“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1987年尚显混沌的村上哲学,偶然间借助这样一句话冒出了头。而到了《地下》时期,他更多进行了直接思辨,对同时存在于“异质世界”与“同质世界”的暴力,对体制对人的异化与重构,对自身与他者、体制和人性关系的思索都前所未有地清晰。而他后来惯为使用的双线写作,也是这一世界观的微观表现。 在生活方面,《地下》提示每一位读者对于这样的都市灾难、作为“现代病肿瘤”的恐怖犯罪应有预判意识。体制对人的改变令人惊讶,在遭遇极不寻常的状况时,书中真实地记录到有不计其数的被采访者说自己当时“满脑子只是一定要去上班”“非要去买牛奶不可”“今天要是迟到公司怕是要垮掉”,从而耽误了宝贵的逃跑时间。被采访的初岛诚人对此做了一些思索:“我这才体会到,人这东西,如果没有足够的预见性依据,仅凭瞬间的判断无论如何是不行的”。即便只作为防灾经验手册,你也能从前车之鉴中学到很多东西。 至于文学,村上春树写作此书的主要愿望是用文字形式还原每一个人的口述,而他本人完全创作的对每个采访人的简介,那短短800字的白描仍极见功力。若想做小说家,去观察和接触别人,去练习仅仅依靠自己的灵魂、而非读者的需求或利益的驱使而描写,这会是一条辛苦但具有本质性帮助的路。但也诚如村上春树的自省:“我不得不再次认真地深入思考自己的语言这个东西的价值”。是的,当真的抛弃臆想、直面人生时,不知你还会不会觉得文字对这个世界是有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