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的闪电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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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文学史上,仅凭一两部短篇小说集便跻身叙事大师的小说家很少,前有墨西哥的胡安•鲁尔福、美国的雷蒙德•卡佛、阿根廷的博尔赫斯,后有俄罗斯的伊萨克•巴别尔;在20世纪短篇小说领域里,用语简练的小说家很多,但是海明威似乎是无法逾越的巅峰,而唯有伊萨克•巴别尔能与之比肩。
巴别尔的风格是如此与众不同。我们知道20世纪俄罗斯文学人才辈出,但是90%以上的小说家都看重宏大叙事,情节铺陈令人眼花缭乱。以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帕斯捷尔纳克为代表的严肃文学作品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拿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与《安娜•卡列尼娜》来说,老先生写得确实不错,但是冗长处令人不胜其烦哪。巴别尔的这本《红色骑兵军》脱离了俄罗斯以往文学的传统,它的文字章法简练到的极致,描写技巧快如闪电别具一格。例如:
“我们四周的田野里,盛开着紫红色的罂粟花,下午的熏风拂弄着日见黄熟的黑麦,而荞麦则宛若处子,伫立天陲,像是远方修道院的粉墙。静静的沃伦逶迤西行,离开我们,朝白桦林珍珠般亮闪闪的雾霭而去,随后又爬上野花似锦的山冈,将困乏的双手胡乱地伸进啤酒草的草丛。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云缝中闪耀着柔和的夕晖,落霞好似一面面军旗,在我们头顶猎猎飘拂。在傍晚的凉意中,昨天血战的腥味和死马的尸臭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泅渡兹勃鲁契河》
“那畜生将它一只又大又黑的暴眼球忧伤地盯着他,不由得将他红彤彤的手掌上的一道无形的命令咽下了肚去。这匹浑身乏力的马顿时感觉到了由这个灰白唇髭、神采飞扬、英姿勃勃的罗密欧身上传来的神力。”《战马后备处主任》
“潘•阿波廖克美不胜收、充满智慧的生活,好似陈年佳酿令我醉倒。在诺沃格拉德-沃伦斯克,在这座仓促攻陷的城市内东倒西歪的断垣残壁间,命运将一部遁世的福音书扔到了我脚下,我发誓要以潘•阿波廖克为楷模,把像蜜一样甜的想像中的仇恨,对于像猪狗一样的人的痛心的蔑视,默默的、快慰的复仇之火,奉献给我新的誓愿。”《潘•阿波廖克》
“此时,成了一片焦土的城市——断柱像凶悍的老虔婆抠到地里的小手指——我觉得正在向天上升去,显得那么舒适、飘逸,好似在梦境之中。月色如洗,以其无穷无尽的力量,向城市注泻。废墟上长了一层湿漉漉的霉菌,煞像剧院长椅的大理石椅面。我渴盼着罗密欧,那光滑如缎子的罗密欧,歌唱着爱情,从云朵后面出来,但愿此刻在侧幕后面,无精打采的灯光师已把手指按到月亮的开关上了。”《意大利的太阳》
“哥萨克们像相互尊重的庄户人那样斯斯文文地吃着晚饭,我用砂子擦净马刀,走到大门外,又回到院场里,心里十分痛苦。月亮像个廉价的耳环,挂在院场的上空。”《我的第一只鹅》
“言归正传,我就这样当上了牛倌儿,母牛从四面八方把我团团围住,将我劈头盖脑地浸在牛奶里,我浑身上下就像切开了的奶子,一股奶腥味,闹得那些个小公牛,灰毛的小公牛,成天围着我打转,想干那事儿。我四周是自由自在的旷野,风把草吹得飕飕地响,头顶上的天空远远地伸展开去,活像是拉了开来的多键盘的手风琴,弟兄们,斯塔夫罗波尔省的天空可蓝着哩。”《马特韦•罗季奥内奇•巴甫利钦柯传略》
《红色骑兵军》是20世纪短篇小说中的高峰和典范,它的风格化强烈到几乎不可被模仿和借鉴的程度。它涉及到的主题,小到苏联革命时期的战争动荡和内部纷争,中到文化、宗教和种族冲突,大到对人类的基本价值的怀疑和确认、对生命和死亡的意义以及宗教的探询等等,有着多重的主题。而这多重的主题在一个薄薄的集子中就完美地体现了出来,实在是前无古人,至于有没有后来者,现在都很难说。
伊萨克•巴别尔形成了如此独特的风格,肯定和他在战争生活中的磨砺有关,是战场见闻和记者的身份,使他逐渐确立了自己的写作风格。他认为,自己作品的语言应该“像战况公报或者银行支票一样准确无误”,于是,就形成了他简洁、洗练、迅速、省略、空白和闪电般干脆的叙述风格。他往往只需要用几个词,就描绘出别人用一整页才可以说清楚的东西,用几页,就写出了别的作家可能要用一本书才可以完成的东西。在这里,我把普鲁斯特拿来和他做一个对比。在普鲁斯特的笔下,回忆那些过往的生活细节,可以像连绵流淌的河流那样无穷无尽,是一卷长河;在伊萨克•巴别尔的笔下,则是快速的素描。一个是善于留白的精巧的卓越匠人,而另外一个,则是精心镌刻花边艺术的大师。
这部小说是在特殊的历史情境中产生的。它的特殊性就在于,残酷的战争既泯灭了人性,又使人性不断迸发出强烈的光辉。就是这些复杂的、两难的、极端的、正和反的人性表现,使得小说具有了相当的深度和表现力度。小说的容量极大,巴别尔通过《红色骑兵军》,描绘了革命的艰难程度、人性的复杂程度和战斗的残酷程度都是最深刻的。几乎在书中的每一页,战争的残酷和死亡、血和尸体都出现了,但是,与此同时,你也可以在每一页中看到优美的景色、淳朴的战士、人性的光辉和勇敢的行动。这些反差强烈的对比性,在本书中比比皆是,因此,造就了这部小说的奇特效果,它如同味道浓郁的一个大餐盘,或者是一个色彩艳丽的画家的调色盘,在同一个时空里,将所有能够震动你的东西全部呈现在你的眼前,构造了一个绚丽的小说世界。